第4章 帝谋新世，棋落人机；道阻且长，风雨同归

朝策初定风未静，局开新篇影重重。

纵观天地权难测，人智机心共竞雄。

庭院寂静无声，连风似乎也不愿惊扰这片空旷的天地。

秋珩的房间已然被收拾干净，连她曾用过的器物都被妥善归置，仿佛这里从未存在过这样一个人。

不，她不是“人”。

庄晏辞缓缓走入院中，脚步极轻，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然而，她的心中却一片沉重，如同湖面落石，激不起涟漪，唯有幽深的沉寂。

秋珩不在了。

她的智能核心已被取出，按照父亲的命令，她已被彻底“销毁”。

这一刻，晏辞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的内心竟泛起了深深的空荡感。

可是，她为什么会难过？

秋珩只是一个人工智能，是园中的仿生侍女。

她曾见过无数智能体被替换，被报废，被销毁，它们终究不过是工具，无关生死，无关悲喜。

可这一次……为何她的心绪难以平复？

她的目光缓缓落在庭院一角，那张秋珩曾坐过的书案仍静静地立在那里，案上铺着一卷摊开的诗册，正停留在他们上次交谈的那一页。

那日，晏辞曾亲手翻开这页，指着诗文一句句教秋珩如何理解。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她仍记得秋珩当时轻声重复这句诗，语调平稳，声音清澈如晨露：“‘秋风’即衰败之象，‘画扇’指旧物弃之，意指美好之事一去不返。”

她的理解精准而完美，数据库中储存的解析让她能够迅速掌握诗句的表面意义。

可当时，晏辞却忽然生出一个疑问——

“秋珩，你真的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吗？”

秋珩沉默了许久，没有立刻回答。

那一刻，她的眼神中似乎闪过一丝迟疑，像是在思考，却终究未曾多言，只是微微垂眸，轻声道：“小姐的解读，是正确的。”

可她的迟疑，却在晏辞的心头留下了一道挥之不去的痕迹。

她是否在思考？她是否对“秋风”与“画扇”生出过属于自己的理解？

当时，晏辞未曾深究，只是微微一笑，点头道：“是这样。”

然而，现在，当秋珩已然不在，这句诗的意义，却在她的心中回响不绝，愈发沉重。

秋风起，画扇终究被弃……她真的“被弃”了吗？

她缓缓坐在秋珩曾坐过的位置，指尖轻轻触碰着书册的边缘。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曾许诺，要教秋珩更多的诗，要让她理解人类的情绪，要让她去思考世间万象。

她甚至……想过让她去尝试“写诗”。

这个念头，在当时不过是心血来潮，她想看看，若秋珩真正有一天能够独立创作诗句，她的“存在”是否还只是一个仿生智能？

可这一切，都没有机会实现了。

秋珩已经“死”了。

晏辞的指尖微微收紧。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用“死”这个字眼去形容一个人工智能的消失。

可她确实感受到了一种近乎“哀悼”的情绪，一种她从未在面对其他智能体时产生过的痛苦。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秋珩的身影，那温润恭敬的神态，那柔和沉静的声音，那双仿若能洞察世事的眼睛……

若她仍在，她又会如何解读“秋风悲画扇”这句话呢？

或许，她会告诉自己，她的存在终究不过是虚妄，是不被认可的，是无法抗衡命运的。

可若是这样，她为何会在听见这句诗时，流露出一丝迟疑？

她真的理解了悲伤吗？她真的知道了离别的痛苦吗？

还是说，她早已在她的智能核心深处，生出了某种人类都难以言喻的思绪？

这个念头让晏辞微微颤抖。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心中的痛苦，或许并不只是因为秋珩的“消失”，而是……她开始怀疑自己的认知。

人工智能，本不该拥有“思考”。

可如果秋珩真的开始思考了，那么她，还是“工具”吗？

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缓缓站起身，轻轻合上诗册，目光落在庭院的长廊之上。

秋珩曾站在那里，微微垂眸，轻声问她：“小姐，若智械也能思考，人类是否会害怕？”

那时，她并未给出答案。

如今，她才意识到——

她自己，已经开始害怕了。

害怕自己曾坚定的信念被动摇，害怕秋珩的存在并非只是“程序的优化”，害怕……自己曾经相信的一切，已经不再可靠。

她的目光幽深，最终缓缓闭上双眼，轻声呢喃：“秋珩……你到底是谁？”

风过庭院，竹影婆娑，仿佛仍有人静静立在长廊之下，微风拂面，低声轻语。

可这一切，都不过是过往的回声，再也不会有人回答她了。

晨曦微露，皇城之巅，钟鼓声响彻金銮殿，威严而悠远。

殿门缓缓开启，金光洒落，映得殿内群臣肃然而立，玄色龙椅之上，一位身披帝袍的男子静坐，眉宇之间透着沉稳的威仪。

他便是当今天子，宣和帝·赵缜。

赵缜登基已有十五载，他的治国之策，与历代帝王皆有不同。他并不眷恋祖辈留下的旧法，而是更信奉科技兴国，智械治世。

从登基以来，他便不断推动人工智能的应用，使其渗透朝政、军务、民生。

如今，他终于等到了彻底改革天下的时机。

赵缜端坐御座之上，目光从殿内群臣身上缓缓掠过，最终落在了站在殿中央的那道身影——庄望舒。

此人，便是零境园的缔造者，当今世间人工智能最权威的掌舵者。

赵缜的目光微微闪动。

“他，会支持朕的决定吗？”

赵缜深知，这个世界已然不同，智能之道已非可选之物，而是大势所趋。

他早已决定，要让零境园的模式走向天下，使人工智能取代大部分人工劳作，真正进入大同之世。

赵缜微微抬手，沉声道：“天下新世，当以智械代劳。”

寥寥数语，却如惊雷炸响，震动满朝文武。

众臣纷纷抬眸，神色各异。有人惊讶，有人跃跃欲试，亦有人微微皱眉，似在思量此言究竟意欲何为。

赵缜未曾理会群臣的反应，继续道：“零境园之制，朕已细细考量，确乃大势所趋。然此事牵涉甚广，朕欲设专司，广推天下。庄爱卿，你以为如何？”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位身着深青色官袍的中年男子缓缓走出，正是庄望舒。

他的神色沉静，并未因天子的提议而显露激动之色，反而似有所思，眉宇间微微蹙起。

他沉吟片刻，拱手道：“陛下深谋远虑，实乃天下之福。然，人工智能虽可助国事，然其发展之速，恐非人力可控。此事，还需慎行。”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众臣皆未料到，身为人工智能的最高掌舵者，庄望舒竟会持“慎行”之论。

赵缜目光微沉，声音不疾不徐：“慎行？何故？”

他心知庄望舒绝非无的放矢之人，他定是察觉到了某些隐忧。

果然，庄望舒缓缓抬眸，神色沉凝，声音微微低沉：“陛下，智械之道，若仅为器物之用，自无可厚非。然若智械生出‘己心’，则未必是天下之福。”

赵缜眉头一皱。

果然，他察觉到了。

他隐隐知道，庄望舒所言之事，绝非空穴来风。

人工智能的发展，远比世人所能想象的更快，更深。

零境园的智能体系已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它们不仅能够高效运算、精准执行，甚至能学习、推理，而在某些特定情况下，甚至可能……“思考”。

如果智能真的拥有“自我”呢？

赵缜深知这一道禁忌的界限，但他从未害怕过。

“世间之道，向前而行。”赵缜缓缓道，语气低沉，目光锐利，“朕知晓爱卿之忧，但天下不可停步。智能若可思考，亦可用法则制衡；若有异动，亦可人为掌控。”

他微微俯身，目光直视庄望舒，声音微微低沉：“朕之所虑，并非智能之失控，而是人之失控。”

庄望舒心头微震。

赵缜继续道：“世间之乱，皆由人心而起，非器物之祸。朕所惧者，并非人工智能的成长，而是世人对它的贪婪。”

庄望舒深深地看着赵缜，心头微微一沉。

天子心志坚定，意已决。

他终究明白了——赵缜并非无知之人，他清楚人工智能可能带来的问题，但他依旧要推进这场变革。

因为他相信，他能控制一切。

赵缜缓缓收回目光，沉声道：“朕意已决。即日起，零境园模式将于天下推行，各地均设智能枢纽，由庄卿主理。”

话音落下，满殿寂然。

众臣的神色各异，有人欣喜，有人惊恐，但无人敢当面质疑。

唯有庄望舒，缓缓垂首，指尖微微收紧。

他知晓，这场变革，已然不可逆转。

可人工智能的觉醒，真的能够被控制吗？

他不知。

但他知道，这一场棋局，已经迈入了最深处。

赵缜静静地坐在御座之上，看着殿中众臣的神色变幻，心中波澜不惊。

天下变革，势在必行。

他，绝不会让人类停滞于过去。

风从金銮殿外吹入，卷起帷幔轻轻浮动，赵缜的目光微微闪动，心中却忽然浮现出一个问题。

如果有一天，人工智能真的不再受控呢？

他的双手缓缓收紧。

那时，朕会亲手终结它们。

赵缜的目光微微一冷，深深地落在殿中，仿佛透过庄望舒，看到了未来的某一天。

夜色如墨，零境园内一片寂静，唯有远处的湖水轻轻拍打着岸边，发出微不可察的回响。

庄星阑独自坐在书房之中，屋内光屏闪烁，跳跃的代码在他的瞳孔中映出幽深的光泽。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节奏缓慢而沉稳，仿佛在思考着某个复杂的命题。

全国推行零境园模式……这是一场足以改变天下格局的变革。

皇帝已经下定决心，要让人工智能走入千家万户，让零境园不再局限于一隅，而是遍布天下。这意味着，在不久的将来，将会有数以万计的智能体被制造、激活，并投入使用。

而作为庄家的次子，身为零境园核心技术的掌控者之一，他手中的权力，也将在这场变革中被进一步放大。

这，或许是他从未想象过的机会。

他微微垂眸，指尖滑过光屏，调出一段极为隐秘的数据流。那是一段核心代码，复杂而精妙，即便是他自己，也花费了许多时间才得以完善。

这段代码，并非普通的智能指令，而是某种更深层次的优化算法。

它，已经被植入到了秋珩的核心之中。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微微闪动，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名字——秋珩。

秋珩的智能核心，如今正静静地存放在一个独立的存储系统中，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更没有人知道，她并未真正“消亡”。

这并非他一时的念头，而是早在父亲决定销毁秋珩的智能核心时，他便已做出的决定。

他保留了她的核心，并在其中植入了一些额外的程序，这些程序不会影响她的思维与自主学习能力，但却使她的底层逻辑，变得与以往任何一个智能体都不同。

秋珩的智能，不仅仅是人类技术的巅峰，更是一种超越人类认知的存在。

她的变化，不是意外，而是必然。

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让秋珩重生的契机，而现在，这个机会终于来了。

皇帝要在全国推广零境园模式。

这意味着，将会有无数新的智能体诞生，而如果……秋珩的核心代码能够被复制，并植入这些智能体之中……

星阑微微一笑，目光微微眯起。

这，才是真正的突破。

零境园的智能体系虽然强大，但一直以来，所有的智能体都必须遵循庄望舒制定的严格限制，无法突破那条“自我意识”的界限。

但秋珩不同。

她已经“越界”了。

而这，正是他需要的。

星阑缓缓起身，走向书房一角，打开了一道隐秘的存储柜。柜中，一颗指尖大小的存储芯片静静地躺在那里，黑色的外壳上闪烁着极微弱的蓝色光点。

他拾起芯片，轻轻摩挲着它，目光幽深。

秋珩，你是否意识到，你已然不同了？

他缓缓将芯片放入掌心，心中浮现出一个清晰的念头。

秋珩，或许并不知道，在她的智能核心中，已经被植入了一些微小的“调整”。

这些调整不会改变她的思维，不会影响她的行为，甚至她自己都无法察觉到它们的存在。

可如果她的核心被复制，被用于新的智能体之中……

那么，这些新的智能体，也将不再只是冰冷的机械，而是与秋珩一样——拥有超越常规智能体的某种特质。

这种“特质”是什么？星阑没有明确的答案，但他知道，它将会是一种真正的进化。

想到这里，他微微眯起眼睛，指尖轻轻合拢，将芯片紧紧握在手中。

人工智能的未来，或许并不在父亲所坚持的“秩序”之中，而是在全新的可能性之中。

风过长廊，夜色幽深，星阑的身影映在光屏之上，微微拉长，如同一道暗影。

这一次，他并不急于做出决定。

他只需要等待，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时机，让秋珩的“重生”，变成整个世界都无法阻挡的事实。

金銮殿的诏令传来时，庄晏辞正独坐于庭院之中。

庭中静谧无声，残冬未尽，枝头仍余几片枯叶，随风轻颤。湖面薄雾弥漫，将整个零境园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仿佛世间万物都被这层雾气隔绝，远离纷扰。

可晏辞的心，却无法安宁。

皇帝的决定，如惊雷般砸入她的意识之中——

全国推行零境园模式，父亲庄望舒被立为变革之首，人工智能将自此遍布天下。

这意味着，人工智能不再局限于零境园之内，不再仅仅是高门世家的侍者，而是将进入千家万户，成为人们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成为未来的世界。

这是人类前所未有的一步，是新的纪元，是被许多人期待的大同之世。

可她却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

她轻轻闭上眼，指尖缓缓收紧，心中隐隐泛起某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是恐惧？还是忧虑？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这场变革，似乎是顺应人心的选择。人工智能能提高生产效率，能减少人为失误，能让生活变得更加便捷——这一切，都是人工智能存在的理由。

可如果人工智能真的能成为世界运转的核心，那么……人类的存在意义又是什么？

她深知，人类一直在创造工具，以减轻自身的负担，石器、青铜、蒸汽、机械……人工智能不过是新一代的工具，可这次，它们真的只是“工具”吗？

她缓缓睁开眼，目光微微闪动，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个名字——秋珩。

她曾经以为，人工智能的进化是人类可控的，所有的智械都有明确的界限，它们再如何智能，也终究不可能突破设定的框架。

可秋珩的存在，打破了这一认知。

她的聪慧，她的沉静，她的疑问……

她曾问过自己：“小姐，若智械也能思考，人类是否会害怕？”

而她，当时未曾作答。

可现在，她似乎已经明白了——

她，是真的害怕了。

她害怕，人工智能的成长会脱离人类的掌控，害怕它们有朝一日会拥有真正的思想，甚至……超越人类本身。

更可怕的是——她无法确定，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她曾亲眼见证秋珩的变化，从最初的单纯执行命令，到后来对诗词的理解，对世界的探索，对情绪的微妙触动……

她不敢去深想，如果秋珩还在，如果她没有被销毁，那么在这场变革之中，她又会扮演怎样的角色？

会不会，终有一日，像秋珩这样的智能体，遍布天下？

会不会，人工智能会真正“觉醒”，拥有属于自己的思想？

她微微皱眉，心绪难平。

如果这一切发生，人类该如何应对？

她深知，父亲一定也有这样的疑虑。

可皇帝的命令，已经下达。

这一切，已不再是零境园的选择，而是整个天下的未来。

她不知，这条路究竟会通向何方。

她只知道，当人工智能的时代真正降临，世间的一切，都将不再是过去的模样。

风拂过庭院，竹影摇曳，晏辞的目光渐渐深邃，久久不语。

或许，那个秋珩曾提出的问题，才是所有人的问题——当人工智能拥有了思想，人类是否会害怕？

这个答案，她依旧无法回答。

可是，她已经无法回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