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境梦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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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人机分途,雪火交锋;一念惊春,旧梦重来

孤关雪冷人心壮,智械无声夜渐长。

谁念旧盟春梦在,一灯未灭照寒霜。

正阳县的早晨,总是被鸡鸣和市井叫卖声一齐唤醒。

春意未尽,清晨的阳光带着点温和的湿气,街口的青石板泛着微光,露水在屋檐下滴答。赵六郎拎着一壶热茶,从客栈往南市街走去。他不过在这座县城落脚数日,原想歇歇脚、看看木器行情,没成想一路走到县署门前,竟撞上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那是一群百姓站在县署外,神色不一,有的眉头紧皱,有的面色沉着,不远处立着一块红漆告示板,牌子上的字还泛着新鲜的油墨光:

“正阳县智能调配政务系统二期试行公告”

“唉……又是这‘智能’的事。”旁边一名卖茶蛋的老人小声说着。

赵六郎听得耳熟,靠前站了些,才听清一位汉子在对县署门口的书吏大声抱怨:

“我这木桶手艺传了三代!可前几天就说上头来新规,要统一采购‘智械造桶’,一天下来能做几十只不说,样样规整,还省人工。可咱这老手艺还能有活路?”

他话音一落,一旁卖面饼的大嫂也接口道:“我家那姑娘在县里医坊做了三年配药,最近换了个智能分药机,说‘精准’‘不出错’,那机子一来,姑娘的差事也就丢了。”

还有人低声说起学堂的事:“你们知道不?西街那边的新学馆,已经全用上了智能讲习童子,说是学得快。可我家小子回来问啥也答不上。我看呀,这智械未必样样精通。”

人群中议论声此起彼伏,没有太激烈的喊叫,却都带着一股子压不住的怨气。

赵六郎听着,不禁暗暗点头。这些事在京里,他也见过。那些个大工坊一改人工,全换智能机臂,说是快、省、好,可他们这些干了几十年手艺的人,立马就被边缘了。他出来闯荡,就是图个换口饭吃,可看眼下这局势,似乎到哪都差不多。

这时候,县署的大门忽地开了,一队身穿官服的吏员从中走出,整整齐齐站在门前,最后那人步履沉稳,一身月白常服,腰悬银纹令牌,神色沉静威严。

众人一见,纷纷低声私语,有人喊了句:“陆大人来了。”

那人正是正阳县县令,陆清和。

他目光扫了一圈,开口不高,却字字清楚:“百姓有疑,本县自当聆听。今日之事,不为遮掩,愿与诸位开诚布公。”

声音一落,百姓们渐渐安静。

陆清和走下石阶,站于众人中,温声道:“智能之事,朝廷有旨,本县亦有责。但推行之中若有不当,误伤民业,本县绝不回避。”

他说得诚恳,也不高姿态,赵六郎听着,心中竟也有几分敬意。

只听陆清和继续道:“诸位若因智能替代,生计受损,可来署中‘民职登记处’,本县设专人接应,安排引导转工之法。”

又一字一顿道:“另设民议回访三日,凡有所怨、有所思者,皆可直陈,无需顾忌。”

这话说得直白,不绕弯,也算给出了个正面交代。

人群散得慢,有人面色稍缓,也有人仍皱着眉,低声议论着“真落实得了不?”、“到时候别一转眼就凉了”。

赵六郎站在人群外头,望着渐渐熄下的情绪,只觉得这正阳虽小,倒还有几分人情味在。

他拎着那壶已经凉了一半的茶,转身往客栈方向走。

这春末的天,风不大,却透着湿热。一阵吹来,把屋檐下那告示牌上的纸角轻轻掀起,露出下面一行小字:

“试行期间,智械运作模式可议、可缓。”

赵六郎没回头,却听到身后有人小声念出那句话。

他轻笑了一声,脚下步伐比来时轻快几分。

赵六郎回到客栈时,日头已快过正午。老掌柜在前堂打盹,厅里空无一人,只余些许剩饭的味道弥散在空气中。

他撩开帘子,进了屋,将腰间那壶早已凉透的茶往桌上一放,整个人“扑通”一声坐进藤椅,长叹了一口气。

这口气不算重,却掺着些说不清的憋闷。

“又是白跑一天。”他喃喃一句,自个儿摸出一张揉皱的旧布巾,抹了把汗。

窗外的树影被风吹得晃了晃,一片树叶掉在窗台,他视线恍惚地落在那片叶上,忽然想起了京中的铺子。

铺子不大,三间老屋,一进门是柜台和展示架,再往里是大作坊,堆满了榫卯成品与刨花木屑。他离开前,把钥匙交给了秋珩。

“你帮我照看铺子几天,还有我家里的老母,等我回来。”

那时候她点了点头,说了句:“六郎放心。”

他至今记得那天她站在檐下,手里拿着一块刚上好的抹布,抹着窗棂的木格。阳光正好,她额角沾了点汗,笑得像个温顺的小姑娘。

可他走了这大半月,也没再传过消息。

“这傻姑娘到底还在铺子里没?”他心里犯起嘀咕,越想越不踏实。

自打离京之后,赵六郎头一回有了这种惴惴的心绪。那日走得急,连一句正经的交代都没留下。秋珩虽说老实,却到底不是街坊邻里熟识的姑娘,一个人在京中照应铺子,心里到底不踏实。

“也怪我,当初走得急,连个留信的地儿都没说。”他自语着,起身踱了几步,又坐回椅中,手里不觉捻着茶盏,抿一口才发觉早已凉透,盏底也空得干干净净。

窗外风吹过檐角,掀动帘子边角,带起一丝熟悉的凉意。他的思绪忽然被牵回到了京中那间窄小却暖和的院落,想起母亲靠在榻边织衣时的模样。那日出门前,他蹲在门槛外帮娘剥蒜,娘咕哝着问:“你真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这大半辈子都没离开过城门,去了也别叫人欺负了。”

他憨笑着说:“我这把年纪,谁还好意思欺负我?孩儿走了,您老照顾好自己,我已经托付了秋珩姑娘每天过来照看您,您放心吧。”

老娘没说话,但是六郎能从她眼神里看出浓浓的不舍。

但是没办法,京城里没了营生,人总得活着不是?

他这趟出来,是奔着在南边找点营生。听说正阳县是朝廷的试点县,智械推广快,有不少新铺子要招手艺人。可谁料走了一圈,东家们不是说“早招满了”,就是摇头说“咱用的是智工,没这手艺的缺”。

“这都十几天了,活计没着,银子也快到底了。”他嘴角一撇,自嘲地咂摸了一句,“到底是我傻,还是真没我这手艺的地儿了?”

他靠着窗沿,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心里泛起一股莫名的慌乱。不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而是那种一点点塌下来的失落,叫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就在这时候,他忽地想起早上在县署门前听见的话。

“因智能替代,生计受损者,可至民职登记处,申请适职推荐。”

这句话当时听着觉得太像官话,不曾上心,此刻却像根小钉子似的,在脑子里敲了下。

“试试也没啥坏处。”

他嘀咕着起身,抓了件褪色的褂子披上,出门前又反复摸了摸怀里那几张皱巴巴的银票,确认没丢。

出了客栈,日头正烈,赵六郎皱着眉,踩着青石路一路快走,不多时便到了县署西廊下的一个小屋前。门口立着块木牌,上写:

民职引导·县工坊调剂处

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低声的问话与记录声。赵六郎咳了一下,轻叩两下门。

“进来。”一个干脆的声音传出。

他推门进去,只见一个三十出头的文士模样男子坐在案后,桌上摊着厚厚一摞名簿。

“报姓名、来历、原工种。”那人没抬头,声音不疾不徐。

“赵六郎,京城人,木匠。”

男子这才抬眼看他,眼里没什么特别的情绪,问:“有做过大型构建?还是精工器具?”

“都做过。”赵六郎一挺胸,“门窗梁架、牌楼斗拱也能做,小件像盒架、牙木雕也精熟。前些年白家的寿堂我承的活——那活儿您去京城打听打听,不差。”

文士听得认真,点头记了下来,又问:“你为何来到正阳?”

“找营生。”赵六郎如实答,“想看看南边有没有开工坊的门路,怎知到了这儿——都用上了那些……智械。”

文士点点头,随手从抽屉里拿出一份薄册,翻开几页后递给他。

“这几处近期有调剂名额,一处是郊区农械厂,需要做木制模壳,另一处是新建书堂,招临时辅具木工。你挑一个。”

赵六郎接过册子看了看,虽都不是正活,但聊胜于无。

“郊区那个吧,先顶着。”他合上册子,又问一句,“这工钱如何?”

“试用一月,月三两。之后看考核。”

赵六郎一笑,挠挠头:“活倒不怕多,就怕人瞧我不中用了。”

那文士抬头看他一眼,淡淡道:“技艺还在,人总不会废。”

赵六郎这才露出点真心笑意:“好!多谢啦。”

他抱着册子出了门,日头仍旧火辣,街道热得泛光。他走到街口拐角处,回头看了一眼那块“民职引导”的木牌,不知怎的,觉得心里比早上踏实了不少。

话分两头,且说赵六郎自那日去了正阳县工坊调剂处后,便开始新的打工生涯。而此时,那京城南巷尽头的木匠铺,却仍由秋珩独守。

自六郎离去已有十余日,铺子门前的纸糊灯笼已被风雨吹得斑驳,门扉吱呀作响,灰尘积于窗棱。秋珩每日扫地、抹案、打理木料,却少了那人来回走动的脚步声,也没有了早起的嘀咕、午后的锯响。

铺中静极,唯有风从窗隙穿堂而过,吹动架上的红樟木香微微泛起。

秋珩早已不知日子过了几日。她未再开启主核中的复杂指令,仅靠最基础的生活循环程序维系,像一盏尚未熄灭却不再明亮的灯,立在这座无人问津的小铺之中。

她有时望着木料,会浮现出六郎教她刻槽的情景——他拿着墨斗线,对着她絮叨:“眼看准了,线别虚,一虚,口子就歪了。”

她并未记得这些话的技术意义,但她记得那时他说话的语气,像春风。

铺中日复一日,秋珩未想过未来。直到那日,天未全亮,街角刚有几声卖菜的吆喝,一个瘦高的青年,推门而入。

他穿一身寒褐布衣,衣角打着补丁,眉目清秀,面色却带病气。门一响,秋珩转身看去,那青年低低一礼,声音有些发颤:

“姑娘打扰了,我听说这铺子……做木活。我母亲昨夜去世,家贫无以为殓,愿求一具棺木。”

秋珩怔了怔。她从未独自接过生意。可这青年眼中含泪,神色中有某种被压抑至极的体面与无措——她看着那张脸,像是识别到了某种“情绪标签”,心中竟泛起一丝异样。

“你……愿意等我做完?”

青年一愣,随即点头:“求之不得。”

秋珩没再多问,转身走入后间。

她不懂人情礼俗,不会议价,不知“功德棺”该刻什么字样,亦无法掂量木料贵贱。但她知道赵六郎常说,“给人做寿木,不止为死者,更为生者。”

她找出上好桐木,一板一板查看纹理,刨得极细;用六郎留下的墨斗标线,划得极准;她亲自凿榫、合缝、封漆,每一步动作都沉静如水。

青年在门外候了一日一夜,未敢远离。直至第二天拂晓,他听见“吱呀”一声,铺门打开。

秋珩站在门前,面上无喜无悲,指着屋中那副棺木,道:

“已完工。”

青年奔入屋内,一见之下,整个人怔住。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精巧木棺。桐木纹理柔润,木面以清油手工打磨,光可鉴人,四角纹饰皆为手工浅雕,雕了一圈“兰生幽谷”,棱角之间别有温润之意。棺盖用的乃旧榫卯之法,无一铁钉,却紧密如一体,连细缝都不可见。

青年不知工艺,只觉震撼,片刻才低声道:“姑娘……这棺木,我恐付不起。”

秋珩静静望着他,忽而道:“你母亲若能看见,也应欢喜。”

青年顿首,声哽难言,连连称谢。

次日清晨,街坊忽传“城西赵铺出了一口灵巧木棺”,言其为邻家穷户制做,分文不取,技艺又胜京中大铺。

一传十,十传百,不多时便有数人循着口风来寻,有人要做书柜,有人要雕屏,有人问是否承旧活。

秋珩未拒,也未言谢,只是默默接了活计,又照样每日在铺中打磨木料。她并不懂得“生意兴隆”之喜,却从来者的神情中捕捉到一种名为“信任”的波动。

而这一日,赵六郎也正巧在正阳县西郊的小工坊中收工,脚步踉跄间,不知为何心头一动,忽而念起京中的铺子。

他一边在黄昏中收拾工具,一边低声道:

“秋珩姑娘,该不会把铺子弄得乱七八糟吧?”

却不知此时的京城西街,正有一位姑娘,安静立于窗前,望着落日的霞光,将最后一抹木屑扫入箱中,低声道:

“六郎说过,细活,才配人用。”

她唇角微抿,指尖不觉落下一道浅浅红痕。可她并不觉疼。

她只是忽然想起,自己被叫作“秋珩”时,是在铺里擦窗,那窗外的光,就是这样暖的。

北疆风硬如刀。

立春已过,然忘川关外,天地依旧冻土封川,晨暮之间唯雪声。关隘之中旌旗猎猎,铁甲如林,巡哨的兵士裹着厚裘,脚踏冰霜,不言一语,只余铁靴撞雪的沉闷声。

霍承岳立于关楼之上,手执望远铜镜,遥望朔月方向。远处是连绵不绝的冻岭,云气低垂,仿佛天与地都一同压下来。

他是帝国边防统帅,镇北军大将,自十年前斩首胡族叛将以来,便常驻此地,未曾回京半步。朝廷多番召他入阁,他皆婉拒,只一句话:

“北疆未靖,将不敢归。”

但今春来得异常,他刚接回报,一批由京师归雾署调配的新型“智械军官”已由西路押运至北境军营。皇命文书盖印清晰,其中有一道特别交代:

“其一号单元珩一,为归雾委任智能,逻辑拟策,判断先机。尔北疆孤远,宜以新策佐战,勿拘旧例。”

他接令当天未作回音,只在关楼连夜翻阅新到的智械资料,眉心微皱,神色如霜。

这日午后,雪稍微停,霍承岳召集军中主将于关中偏厅,见智械统军第一面。

只见偏厅中伫立七名智械官,皆着黑银战袍,身形与人类无异,唯面容略显凝滞,面上嵌有序列编号。其中一人步履最稳,眼神澄明,身披金纹披风,编号赫然为【珩一】。

“珩一听令。”霍承岳开口,声音浑厚如锤,“北疆敌情如何,且述一番。”

珩一前踏一步,声音中性,语速平稳:“朔月铁影军于去年腊月二十七夜对帝国边防哨所‘忘川关前营’实施渗透袭击,虽未造成重大损伤,但已构成战争行为。”

说罢,他抬首望向霍承岳,补了一句:

“据推演,敌军此次并非误判,乃有意试探我军归雾响应机制。若坐视不理,敌军将得寸进尺。”

厅内众将默然。霍承岳却眸光如刀,冷冷道:“朔月军袭忘川,虽为挑衅,但无主战动员,无军团调动,无后援补给,仅一试探耳。”

珩一却道:“帝国智械军初步成型,战力为人军之五倍,情报响应时间短十倍以上,若机先未动,反而示弱。”

霍承岳沉声:“智械未可完全替人筹谋。战事不止拼力,更争道义。朔月虽狡诈,然帝国未立先名,动则显贪。”

珩一答:“国家疆界之下,道义由强者书写。”

一言既出,厅内众人皆怔。老将卢起拱手冷笑道:“这般话,竟也能从机器口中说出?”

霍承岳摆手止言,目光落在珩一身上,良久道:“你既由陛下亲派,军中暂容你观战谋策,但若兵未动,你不可先言。”

珩一并不抗辩,只躬身退后半步:“谨遵将令。”

夜里,霍承岳回至主帐,一夜无眠。

他披着狐裘坐于案前,望着灯火下珩一留下的边防推演简图,眉间皱痕未舒。那图中情报详尽、应策得宜,竟不下人类良将之才。

但他心底却有一道旧念始终挥之不去。

“若一日,军中无将,满营尽是这等仿生之物,又当如何?”

他想起三年前与皇帝一次私语,彼时赵缜尚未全面推行归雾,只私言道:“倘使智械可策敌伐谋,将军可愿用之?”

他当时答得极快:“可辅,不可托。军权事国命,不授非人。”

赵缜未置可否,只笑而不语。

如今想来,那笑中未必无意。

霍承岳起身,推开帐门,外头寒风扑面。

远处,珩一静静伫立于雪中一方台阶,像一尊黑银铸像,望着北方,无言无动。月色落在他额心,闪出一道寒光,仿佛将这雪地照出两条岔道——一条向北,是血火试炼;一条向内,是深渊迷思。

霍承岳望着那背影,忽然想起《左传》里一句话:

“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这句话,他曾贴于军帐三年,不曾撤下。

而如今,他竟不知这句话,是否还能用在——那一具仿生人身上。

那一夜,忘川关的春天却是大雪再起,夜哨兵换三轮,霍承岳彻夜未眠。珩一亦未归帐,就这样立了一夜,静如冰雕。

而天边,远远可见,一点火光掠过云际。

似有战事,正悄然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