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1章 恫吓
朱祁镇声嘶力竭地喊完这段话,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整个人倏然瘫倒在黄沙地上,粗粝的砂石硌得他脊背生疼。
伯颜帖木儿高踞马背,逆光中看不清表情。
忽然,他一扬手,冲身旁亲信低喝了一句蒙古语,声音短促而冷硬。
围着朱祁镇的瓦剌士兵中立刻走出两人,皮靴踩在沙地上发出咯吱声响,他们腰间弯刀随着步伐晃动,手指关节上还沾着未洗净的羊油腥气。
朱祁镇听不懂蒙古语,但见那两名瓦剌士兵戏谑着逼近,当真以为伯颜帖木儿要当众扒了他的裤子,拖他去明军俘虏前行杖。
这个念头一起,皇帝就像被烙铁烫到般猛地一颤,脏污的指甲下意识地抠进裤腰的布条里,整个人如同受惊的野兔般在沙地上疯狂翻滚起来。
沙粒灌进他散乱的衣领,胡服的下摆缠住了小腿,他却顾不得这些,只顾用沙哑的嗓子发出恐惧到极点的哀鸣,“别过来!别过来!”
“你们放肆!放肆!你们但凡敢碰朕一下!朕回北京立刻下旨诛你们九族!”
“不!朕要效仿太宗皇帝!诛你们十族!十族!你们听到了吗?十族!”
那两名瓦剌士兵自是也听不懂汉话,更不明白“诛十族”的含金量,他们只当这落魄天子又在胡言乱语。
两人相视一笑,便伸手去拽朱祁镇的胳膊。
朱祁镇像条被扔上岸的鱼儿一般剧烈扭动起来,“滚开!不许碰朕!”
“袁彬!哈铭!护驾!母后!钰弟!陈循!于谦!护驾!快来护驾!”
“朕给你们升官!给你们封王!给你们封公!给你们封侯!”
“朕以后再也不训斥你们了!朕再也不让王振欺凌你们了!”
他的呼喊越来越混乱,像溺水者胡乱抓住每一根稻草,“邝埜!王佐!曹鼐!张辅!快来护驾!”
皇帝忽然换了腔调,声音里透着前所未有的卑微与讨好,“朕知道错了!朕真的知道错了!”
“你们现在救了朕!朕往后!往后!往后一定听你们的话!”
“朕承认朕不如太宗皇帝!朕也承认朕不如先帝!”
“你们说得都对!是朕好大喜功!是朕不自量力!”
“朕回北京就下罪己诏!朕有罪!朕认错了!你们原谅朕吧!”
两名瓦剌士兵涨红了脸,喘着粗气,粗壮的手臂上青筋暴起,费了吃奶的力气才将几近癫狂的皇帝从沙地上给架了起来。
伯颜帖木儿翻身下马,见状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张开熊罴般的臂膀将皇帝揽入怀中。
朱祁镇在他宽阔的怀里蜷缩成更小的一团,仍在神经质地重复着,“护驾!……护驾!……”
声音渐渐微弱下去,最后变成带着哭腔的呜咽,活像只被拔了爪牙的幼兽。
伯颜帖木儿感受到怀中人止不住的战栗,不由得叹了口气。
往日总觉得喜宁与袁彬那两人碍手碍脚,现下却忽然念起他们的好处来。
若是有那二人在一旁提点周旋着,自己也不至于一时得意忘形,忘了分寸。
他低头看着朱祁镇灰头土脸的面容,心中暗忖,到底是操之过急了。
这些时日与大明天子相处,见他唯唯诺诺,竟忘了龙有逆鳞的道理。
今日这一番恫吓,怕是真要吓破了这小皇帝的胆。
伯颜帖木儿像哄孩子般拍了拍朱祁镇的背,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既像是安抚又带着不容抗拒的掌控,“臣跟陛下开玩笑呢,陛下怎么就认真了?”
“陛下看看,臣这不是来护驾了吗?陛下刚才在马上抢夺缰绳,那多危险啊!臣不过是想劝谏陛下罢了。”
说着又收紧臂膀,将朱祁镇往怀里带了带,嘴唇几乎贴上怀中人的耳廓,“现在陛下只有臣了,怎么还想着喊其他人来救驾呢?”
“邝埜、王佐、曹鼐、张辅,他们都已经死了啊,陛下怎么连死人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向臣求救呢?”
伯颜帖木儿松开钳制,执起朱祁镇冰凉的手按在自己胸前,“臣对陛下可是一片忠心啊,自陛下驾幸臣这里开始,臣是无微不至地伺候陛下,陛下怎么会真的以为,臣会忍心让陛下在众目睽睽之下受杖呢?”
朱祁镇惊魂未定,指尖不自觉地揪着对方衣襟上的毛边,他小心翼翼地抬眼,声音细若蚊呐,“那你说什么金太宗……”
伯颜帖木儿轻笑一声,仍旧用方才那种半是戏谑半是认真的口吻回道,“陛下何敢自比金太宗?昔年宋徽宗听信蔡京之言,亲书元祐党人碑,勒石端礼门外,废黜贬斥苏轼等旧党,让他们子孙世代不许为官。”
“北宋灭亡后,金太宗却昭雪苏轼、黄庭坚为忠烈之臣,并在金国境内大量刊印苏轼文集,扬其政声于四海,尔后以扫除逆党为名出师讨伐南宋,说宋国残害忠良,重用奸佞,并宣称金国乃是替天行道。”
伯颜帖木儿放开了朱祁镇的手,转而替皇帝整理起了凌乱的衣领,这个动作做得极尽温柔,仿佛在侍奉真正的君王,“论及知人论世,辨忠识奸,金太宗实远胜陛下。”
“故而臣也不会拿昔年金太宗为君的标准来苛责陛下,陛下也不必如此自苦。”
朱祁镇听完这番明嘲暗讽却暗含宽宥的话,瘦削的肩膀仍在微微发颤,他抬手用脏污的袖口抹了把脸,在脸颊上蹭出一道灰痕。
那双通红的眼睛倔强地瞪着伯颜帖木儿,“即便你这样说,朕也断不会下旨命刘安、郭登开启大同府库。”
“朕虽蒙尘在外,终究是大明皇帝,若为苟全性命而敕令边镇资敌,这……这与卖国何异?”
说到“卖国”二字时,他的声音突然拔高,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挺直了脊背,可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更像个虚张声势的孩子。
他紧咬下唇,沾着沙粒的睫毛不停颤动,“此事若传回京师,朕岂不是就成了个投敌的昏君?”
伯颜帖木儿笑道,“陛下啊,您得先留着您这条性命,才能继续当您的皇帝,等您坐回了龙椅,那时才有资格计较,自己到底是昏君还是明君。”
朱祁镇瞪圆了眼睛,“你又威胁朕!你又威胁朕!”
伯颜帖木儿神色一肃,正色道,“臣这是在劝谏陛下,为陛下剖析时局,陛下心里也明白,大同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兵疲将怯,实难再战。”
“故而即使我瓦剌陈兵城下,刘安、郭登也必不敢开城迎敌、轻启战端!为何?因为他们输不起这一仗!”
“倘或他们贸然出战,再遭败绩,非但救不得陛下,反而要赔上大同城,到那时,他们定会被问罪斩首。”
“而此二人既是勋贵子弟,则必定最是惜命保身,岂会行此孤注一掷之举?因此眼下唯一可行之计,便是遣使议和,商议个合适的价码,将陛下安然赎回。”
伯颜帖木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那么问题来了,刘安、郭登龟缩城中不敢出战,我瓦剌铁骑却也难破坚城,一边是打又打不赢,另一边是放又放不得,那便只能各退一步了。”
“故而此番议和,非是为我瓦剌索要赎金,实是为陛下谋划周全,陛下细想,漠北苦寒,陛下起居用度、随行将士衣食、往来使节犒赏,哪一样不需金银支应?”
“倘或刘安、郭登二人果真念及君父之恩,必当慷慨解囊,助陛下早日南归。”
朱祁镇从被那两个瓦剌士兵架起来开始,就处于一种惊恐不定的状态中,可听着伯颜帖木儿这番阴阳怪气的话,他竟渐渐冷静下来,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冷笑。
“什么叫,‘打又打不赢,放又放不得’?你是不是又要说,‘陛下被俘,朝中必会另立新君’?你是不是又要说,‘陛下须借我瓦剌铁骑,打回北京,才能重夺帝位’?”
不待伯颜帖木儿回答,朱祁镇抬手就朝他竖起六根手指,“朕告诉你!朕算得清楚!朕从土木堡被俘至今,不过六日光景!我大明礼制森严,岂会如此仓促废立?!”
“分明是你们瓦剌贪得无厌,为勒索钱财,便用这等下作卑劣的手段将朕与被俘将士百般折磨,分明是也先狼子野心,妄图借朕之名,行复辟蒙元之实,朕绝不会让你们得逞!你少挑拨离间!”
伯颜帖木儿轻啧两声,道,“是不是臣在挑拨离间,待会儿见了刘安、郭登,陛下一问便知,事实胜于雄辩嘛!”
“昔年苏轼败于党争,宋徽宗能将其斥为奸党,却改不了后世评说,金太宗当年旌表苏轼,虽为伐宋借口,可后来宋高宗不还是追封了苏轼?”
“宋徽宗能打压苏轼一时,却终究改变不了苏轼文名流芳百世,而他自己作为昏君遗臭万年的结果,可见这公道自在人心,纵使贵为天子,也拗不过这天下悠悠众口啊。”
他俯身凑近朱祁镇耳畔,压低声音道,“臣斗胆提醒陛下一句,若朝中当真另立新君,陛下可要早作打算,万不可意气用事啊!”
“倘或陛下有意重夺大位,那就得多多地索要金银!有了银钱,才能在草原上豢养私兵,收买人心,他日方有东山再起之资啊!”
“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陛下若是身无分文,那在草原上,可就真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了。”
朱祁镇被伯颜帖木儿这一出出反复无常的作弄搅得心神俱乱,他前二十余载享尽荣宠,本就心志不坚,土木堡之败更是早已将他那点儿可怜的决断力消磨殆尽。
他能强撑到此刻仍不屈从于瓦剌,全凭着心中最后一丝执念。
那就是,他始终坚信,他的大明绝不会弃他于不顾。
故而虽则他已心生疑虑,偏生还要强自镇定,硬生生将颤抖的双手反剪在身后,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睥睨之态,冷冷笑道,“朕自有成算!不用你来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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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怒号,漫天黄沙放肆地撕扯着大同城墙上的旌旗。
袁彬单骑立于城下,风沙早已将他身上的袍服染成了难辨的色彩,衣袂在狂风中翻飞,宛如一只折翼的蝶,摇摇欲坠,却依旧挣扎着在风暴中舞动。
“大明皇帝圣旨到——!”
他仰首望向城头,声音刚出口便被呼啸的西风撕得粉碎。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着大同总兵官广宁伯刘安、都督佥事郭登、镇守大同户部右侍郎沈固、兵科给事中孙祥、大同知府霍瑄,即刻开启城门,跪迎圣驾!”
城垛后的有几名守军探出头来,又很快缩了回去,像受惊的鼹鼠。
他再度嘶吼出声,嗓音已沙哑得近乎非人,狂风裹挟着粗砺的沙粒,如刀般抽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疼。
他本能地抬起手臂遮挡,却倔强地不肯低头,任凭风沙迷了双眼,“我是锦衣卫校尉袁彬!现下专司御前笔墨之事,此有牙牌为证!我原籍乃江西新昌人士!”
“城上诸位听真,此间确是大明皇帝陛下御驾!昨日已遣张林赍旨前来通报!土木一役,陛下亲军尽遭也先所破,然天子威仪岂容轻慢?即刻开启城门!”
风势渐弱,呼啸的沙尘仍在半空盘旋,像一群不肯散去的游魂。
袁彬僵硬地骑在马上,满头黄沙簌簌而落,连眉毛都染成了土黄色,活似一尊泥塑的雕像。
“我乃大明锦衣卫校尉袁彬!”
“陛下御驾在此,尔等安敢怠慢!”
“开城门!迎圣驾!”
“速开城门!”
……
嘶吼声在城墙间回荡,袁彬扯着早已沙哑的嗓子又一连喊了七八遍,每一声呼喊都像吞下一把碎瓷片。
城头上分明人影绰绰,那些模糊的身影时而聚拢又时而散开,仿佛在窃窃私语,可任他如何声嘶力竭,却始终不肯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
就在袁彬失望地垂下头,准备调转马匹时,突然听到“吱呀”一声,绞盘转动的声响突然撕裂了沉寂。
他猛地抬头,只见那扇紧闭的城门终于露出一线缝隙,吊桥正一寸一寸地放下来。铁链的摩擦声此刻听来竟如仙乐般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