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别离
行不多久,旭日高升,霞光盈空遍洒。
山中深涧雾散云开,几只丹顶仙鹤自碧空振翅掠过,师徒二人心境也随之豁然开朗。
山路蜿蜒曲折,似有绵绵不尽之意。
顾惟清一路上数次劝请周师留步,无需再往前相送。
周远山却一摆袖袍,笑道:“无妨,为师许久未曾下山,今日难得有此兴致,便陪你多走几步路。”
二人步履轻盈,一前一后,悠然自得,穿林而过的清风灌满了两人的袍袖,衣衫轻摆间,犹如云中仙袂,不染一丝凡尘。
行至山脚观风亭,顾惟清见周师意欲再送,连忙上前拦住,躬身施礼道:“恳请恩师在此留步,弟子又不是不回来了。”
难得见顾惟清说些风趣之语,周远山展颜一笑,随即从善如流,停下脚步。
他语气轻快地说道:“此去虽路遥山远,但无终山以南,多在昭明玄府监察统御之下,妖魔之流也不敢太过放肆。凭你修为,只要小心防范,应可无碍。”
“恩师无须挂念,弟子非是轻率鲁莽之人,遇事定会谨慎处置。”顾惟清从容答道。
周远山抚须颔首,这徒儿自开慧以来,越见沉静持重,倒也不必担忧他在外惹出事端。
况且,能从心迷神昧中醒觉过来,想来也是有些福缘气运在身的,此番下山游历,或许能有非凡际遇。
他思量片刻,又叮嘱道:“为师在昭明玄府修行时,曾结识数位挚友,你有朝一日到了那里,可前去拜望一二。为师昔年所佩印绶以及几封亲笔书信,皆置于玉简之中。”
“不过,”周远山话音一转,洒然笑道:“也有几人与为师不睦,虽不至于会为难你这晚辈,但人心难测,你要见机行事。”
顾惟清神色一肃,正容道:“弟子心里有数,此行绝不会堕了恩师威名。”
周远山闻言大笑,连连摆手:“为师哪有什么威名,昔年行事无方,倒是招来不少鄙薄之辞,到时你莫要嫌弃被为师所累才好。”
笑罢,他眺望着远山黛色,云卷云舒:“人生苦短,朝露易晞,而神洲浩渺无垠,等你日后功行有成,这天地山海,芸芸众生,乃至花草鱼虫,尽有可观之处。”
“北地、中州、南国、西土、东海,还有那四方之极,为师所著《玄始游观》中尚留有许多空白之处,便要由你来完善补缺了。”
“惟清,你且去吧,莫要空负了这自在少年身。”
顾惟清后退半步,郑重施了一礼,拜别恩师,转身大步离去。
山中群鹤纷纷振翅,高昂鹤鸣声此起彼伏,清越嘹亮,响遏行云。
顾惟清行不多远,回首望去,只见婆娑树影间,一位两鬓微霜的道人仍在朝他翘首凝望。
心有眷念,亦怀憧憬。
......
顾惟清如今已然迈入褪凡一重境“凝真定气”,加上平日勤勉修身,孜孜不辍,是以根基深固,气息绵长,平地纵起数丈也毫不费力。
他足尖一点,提身轻纵,转眼间便奔出十数里远。等回首再望时,眼前只剩土丘沙砾,荒芜草木,停云山秀美风光已遥不可见。
顾惟清一路东行,步履不停,走了百余里地后,双目依然湛湛有神,并未感觉丝毫疲累。
他立在一处高丘之上,张目眺望,隐约可见远方浑厚丛峦,起伏山脉,宛如缓缓流动的海浪,迤逦绵亘至天边无尽之处。
他沉吟片刻,心念一动,自袖里的玄真玉简中,取出一幅长三尺许,由玉轴装裱、明光锦帛制成的画卷。
这便是周师踏遍千山万水,耗费半生心血所作的《玄始游观》。
周师曾言,此画若能大成,将“绘万里江山于方寸之间,揽千古风华于尺幅之内”。
顾惟清将神念探入画卷之中,初时,只见云霞烟雾涌动,朦胧一片。
不多久,云开雾散,视线自上而下,由远及近,一副以淡墨勾勒轮廓,浓彩泼洒情态,波澜壮阔的浩瀚丹青,便徐徐展现在他的眼前。
画中,无终山南北数百万里水文地貌、风物人情和宗门流派,无不述及,旁侧另有详细注释,文笔风雅,妙趣横生。
依稀可以想见,周师当年意气风发,锐意进取,欲将万里河山尽纳于心间的豪情壮志。
顾惟清移目下视,一条镶嵌于无垠大地上的蜿蜒玉带,正向东方之极延伸而去。
此乃是北地第一江“沧水”,其自西向东横贯北地,中间汇聚无数支流,最终浩浩荡荡归流于茫茫东海。
神洲之大,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凡人纵是一生也难以窥见其之万一。
而他身处的西陵原,也不过是无终山余脉,苍遏山山脚下的一处狭长地带。
西陵原南北皆为群山环绕,西至停云山,东至天门关,万里之内山川平原兼而有之。
顾惟清心神自画卷中缓缓退出,他抬头望了一眼横亘于天际间的磅礴山影,调息片刻后,便又重新启行。
行有数百里,天色渐渐暗淡下来。
夕阳余晖洒在荒芜大地上,连天衰草随风轻摆,而在苍茫暮色中,一座荒废烽燧忽然映入了顾惟清的眼帘。
今夜月华不明,天幕之上仅缀着几点稀疏寒星,茫茫荒原已被无边黑暗所笼罩,浓雾悄然弥漫,伸手难见五指。
顾惟清缓步跨过半塌的城楼,杂草丛生的废墟之间,幽幽虫鸣时断时续,窸窣之声不绝于耳。
此地应是明壁军昔日所筑西卫城,负责侦查探哨,扼守要隘,以此拱卫明壁正城。
然历经多年战乱,又无人修葺,今已破败不堪,只剩残垣断瓦散落遍地,满目尽是苍夷。
当顾惟清踏入一座瓮城时,他眉头轻皱,若有所觉地朝一处摇摇欲坠的城垛上望了一眼。
或许是因他两世为人,且所修功法极为合契的缘故,顾惟清神识敏锐异常。
方才他分明察觉到,城垛上有片青灰色瓦当的兽面双睛,竟然眨动了一下。
夜色深沉,顾惟清双眼如炬,穿透重重迷雾,目光所及,十丈外的景物仍清晰可辨。
骤然间,风啸虫鸣尽皆戛然而止。
顾惟清屏息凝神,一股莫名寒意忽得涌上背脊。
电光火石之间,他身形微动,险之又险地避过从背后扑来的灰影,随后袍袖一振,切玉剑已然落在掌中。
旋即,他毫不停歇,拔剑出鞘,却并未理会那道灰影,而是飞身跃步,举剑朝着城垛之上奋力一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