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来日何人著魏书
夜雨未已
春寒难堪。
院中灯火明灭不定,崔祎借着一盏如豆的烛火拿着卷《燕书》在翻看,心中却难安。
‘不知来日著魏书者何人’
暗叹一声。
他之所以叹气,是因为国势已如累卵般危险,而自己的性命也可能因他人的一念之差而失去,如同摇曳的烛火。
当崔祎来到偏院歇息时,宫女送上了用羊肉制作的点心和几罐酪浆。
他并未食用,而是故意将盘子弄得狼藉,还挑选了几块烹调过的羊肉藏起。
用清水洗净羊肉上的味道,再藏于衣袖,用熏香遮蔽,以免被人察觉。
做完这些,他才稍稍放松,让宫女取走餐食。
从回来后,他就没有任何进食。
在崔祎宽大的衣袍下,就一直藏着一把剑。
关键时刻,这把剑或可用于拼命,或可用于自戕。
崔祎深知自己的身份尴尬,之前一直因各种原因被锁在宫中,与外界缺乏沟通。
偏偏他的身份特殊,是能得到外界汉家臣子认可的皇子。
正因如此,他在某些人的眼中愈发碍眼。
这大魏,王朝末路的局面,居然是比之历史上的哪一个朝代都不逊色。
不过,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也算是因祸得福。
至少这都城中的兵权,并不在皇后手中,而是掌握在那个宦臣手中。
就如两虎为猎物相斗。
即便要杀他,若不想在这必然出现的政治动荡的帝位传承中横生枝节,做得太难看,那皇后也大概率会采取下毒等办法,而非调动兵卒将自己直接包围,圈杀。
因为无论如何,无论当时皇帝的眼神中蕴含何种深意,天子亲口允诺自己出阁,那么起码在他死前,或者说,余泽还在的时候,自己这个王的身份尚不至于被废黜。
或许这段时间仅有短短十余天甚至更短,但自己毕竟只是一个次要的阻碍。
况且自己常年居于宫中,身后并无势力,因此唯有在日后积聚起势力,方才构成威胁。
如此一来,在皇帝大行之后,也要先等那两人决出胜负。
崔祎将目光转向桌案上悠悠跳动的烛火。
经过翻阅历史和前身对局势的记忆,结合自身前世的经验,他对当下洛京城内的局势已然洞若观火。
皇后嫡长子,晋王崔弘,在法理上更得汉臣的拥护,其继承大统本是理所应当。
但是有个问题。
他已经十六了。
接近成年的新皇帝必然会试图挑战其母后的权威。
故而如今的胡皇后更倾向于立自己的三子为帝。
如此一来,她至少还有七八年的摄政时间,可尽情掌控外朝的诸多权力。
而偏偏在此时,理论上掌控着京城禁军这一决定皇位继承胜负手的宦臣,鱼思贤,选择了作壁上观的姿态,显然是想坐山观虎斗。
得到胜负将分未分之时,自己再趁机拥立某位皇子,试图鱼利,最后甚至实现其入主台省的夙愿——这也是当今天子一直防着他的。
若其能左拥禁军,右握相权,一言之下,废立可决。
只怕除了因为其不是完人这一生理缺陷而无法保证传承权力,从而让手下之人难以追随他开创大业外,生前已与实权天子无异。
想到这里,崔祎闭上眼睛,默默沉思了一会儿,试图在黑暗中寻找着那一丝光明。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目光如炬,透过眼前的竹简上的古字,看到了更深层次的东西。
在这风云变幻的局面中,天子的余命如同风中烛,摇曳不定。
皇后的谋划路人皆知。
汉姓世家的门第看似坚不可摧,实则内部早已分崩离析。
在朝的文臣百官终归只是陪衬。
在这个关键时刻,重要的唯有一个。
兵权。
于他而言最大的敌人,皇后有兵权吗?
可以说是既有也没有。
一方面,由于其貘胡族特殊的出生关系,在那宫墙外的军营中,有一支特殊的五百人左右的护卫,这些人都是皇后的亲卫。
因为其冬季所穿服饰,被称之为貂裘卫。
平时出入宫廷,参与宿卫,与禁军无异,而天子不能制。
他们的忠诚毋庸置疑,是皇后手中的一把刀。
而在名义上归鱼思贤统领的京城禁军当中,也从来不曾缺少过胡皇后的拉拢。
这就像是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京城禁军紧紧地笼罩其中。
只是不知道这张大网已经编织到了何种程度,是否能够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
他久居深宫之内,对外界的人事缺乏了解,如蛙在井底,只能看到头顶那一片狭窄的天空。
何况,即便了解了人事,他也无法知晓人心。
毕竟,人心如同鬼蜮,深不可测。
妄窥之,必反噬己身。
如果时机得当,领军一个几百人的校尉的左右一念之间,一声大呼,夸张的说,甚至可能决定一个王朝的命运。
胡皇后还有一个依仗。
她的出身。
没有人敢轻易威胁她的生命,没有人敢承担得起这个巨大的风险。
貘胡人
这个部族,虽曾是前代草原的霸主,被赶出了草原,但如今仍有十万控弦之士,高屋建瓴般扎根在汉地北疆。
当年,他们助力崔祎的父亲夺取皇位,立下功劳。
帝为表感激,以北方的云州、燕州、幽州等数州作为回礼酬谢。
允许让他们在那片土地上扎根、繁衍,休养生息。
当然,彼处名义上仍然是魏土,朝廷也每年派遣官员前往收税。
一旦风云突变,这些人便可从东北方向席卷而来。
但毕竟缓不济急。
若有变,这支远在天边的异族,即便有十万控弦之士,从东北一路南下,到达京城时,恐怕也早已无力回天。
那皇后最大的倚仗是什么?
是否有更近的军队呢?
答案是肯定的。
是棋盘上的又一个玩家。
有一支兵马,现在就驻马于河东,窥伺京师。
都督代州诸军事,威名动北地的胡人酋帥,尓朱驰马。
尓朱为姓氏,驰马为音译之名。
号称麾下十万诸胡铁骑,曾经在镇压各路流民时杀人如麻,在对抗边军叛乱的过程中却时剿时抚。
因此日益兵强马壮。
只待一纸大义,无论是来自台省,还是中宫,亦或者新天子的中旨,都会迫不及待渡河而来,提师入洛。
如果斗争真的趋于白热化,是否会有人愚蠢到给这样的野心家一个机会呢?
答案是会的。
即使这样的悲剧总会反复上演。
这就是崔祎从历史中学到的教训。
那就是永远不要觉得别人能从历史中学到教训。
永远不要低估人的侥幸心理。
永远不要觉得被逼入绝境的对手会没有和你双输的决心。
第一种人是愚。
其二者,恶也。
其三者,愚且恶。
闭上眼睛,崔祎手抚竹简低吟;
“国如累卵身如烛,春寒夜雨洛城都。”
“欲把兴亡问青史,来日何人著《魏书》。”
吟罢,却转而低笑。
“夜中偶感,不知所云。”
正这时,却隐约间听到门外有窸窸窣窣声音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