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铃铛
亥时的梆子声渐渐远去，周若木后悔没找巡山的同门要个灯笼。
他只好摸黑走过寒影潭，提着袍角，免得一脚踩进潭水。
幸好月亮很大、很亮。照得黑漆漆的潭面都能显出倒影。
“唉，明明出发前洗的澡。在两大家的家老面前坐了半个时辰，又出了一身汗了。现在洗就太晚了，还是等明天——”
“叮——！”
周若木止住脚步。
“什么声音？”他四处回望，寻找异响的来源。
这声音不像是报点的梆子声。太脆了——也太近了。
“叮铃——！”
又是一声响。周若木这回找准了：
响声是从自己腰间的香囊里发出来的。
“怎么回事，这个香囊为什么会响？”周若木赶紧解下香囊，越来越重的潭雾冻得他手指发僵。
香囊还是那个香囊，和司徒盈月当初交给他那时相比，只是稍微褪了点色。
周若木用力一捏，拇指心却传来了硬硬的质感。
“有东西藏在香囊里？”
“叮铃！”
香囊响得越来越急了，周若木顾不得信物的情谊，撕开缝口，掏出棉花和干香料、一探究竟。
“铃……”周若木用两根指头捻出了响声的来源，“铃铛？”
一枚不知年岁的青铜铃铛，表面密布极细的螺旋状凹槽，像是被无数指尖摩挲出了痕迹。
周若木捏住铃铛，上下摇晃起来。
奇了怪了。用力去晃也不见它响。难怪这些日子都没发现里头还藏着个铃铛。
可……那它为什么这会儿在响呢？
“叮铃！！叮——！”
铃铛忽然又响，这次是连成串的急颤。似乎是一种警报，提示着周若木该赶紧撤离此地！
“叮！！叮铃！叮——”
在卖命地发响后，铃铛忽然不动了。
周若木背后浸出的汗，被冷风吹成霜花。一阵一阵的冰凉沿着他的脊骨向上爬。
有什么东西……到了。
就在这儿，在附近，在身旁——
在身后。
铃铛为了不暴露主人的行踪，这才沉默下去。
周若木关节僵硬，被一股灵压逼得喘不过气来。他缓慢地转动视线，试图寻找周遭冒出来的异常。
他的余光看到了——寒潭的倒影正对着自己。
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周若木是侧对着寒影潭。
它在笑，倒影正用一种极为骇人的方式冲周若木堆笑。笑得极其谄媚，几乎超越了面容的极限。
嘴角两旁的肉几乎要挂到耳朵上去，森森白齿暴露出来，眼睛眯缝成一条无光的弧度。
如果只是这样，周若木跑就是了。可还没举步，他就感觉自己的脸颊很痛——
自己……在笑？！
不是倒影在模仿他，而是他的躯体正在模仿倒影！
周若木以右手拇指死死抵住下颌，试图阻止肌肉抽动，食指却不受控地推向酒窝位置。
脸上的弧度仍在加深！要是这样下去的话，嘴会被撕裂开——！
“啪！”
脑袋上被重重地打了一下，周若木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寒潭里的倒影恢复了原状。只不过从原先一个人，变成了如今两个人。
“出得好大风头啊。”血不染背着手站在周若木面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先是救了谢家千金。又到人家府上去做了趟客。你是想要把老夫真架在火上烤才满意是不是！”
周若木揉了揉脸，确认自己的表情恢复了正常。
“这寒潭到底怎么回事……”
血不染以为周若木被打懵了。只好叹了口气，坐在潭边的一块石头上：“罢了，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检测出的资质如何？”
“回师父，徒弟是庸等。”
“嗯……”血不染半闭着眼，感受着夜来晚风。“若木，你恨师父吗？”
“弟子不明白。”
“老夫故意拖着，不给你传授功法。让你在那么多人面前出糗，你心里就没一点怨恨？”
“弟子早知道大逆之体不适合修炼，所以庸等就庸等吧，并没往心里去。”周若木实话实说，“而且师父教了我医术，救了谢迎夏一命。弟子还想谢师父的教诲之恩呢。”
“你果真是大事不糊涂，小事犯糊涂。”血不染咧着嘴笑了起来，“你现在没弄明白吗？我不传授你功法，那是在救你；传授你医术，反而害了你！”
周若木抬起头来。清冽的月光照在血不染身上，竟把这个年过六七旬的老头映得有些仙骨之姿。
“木已成舟，回头无门了。若木，老夫现在就告诉你，为何不教你功法。”
血不染把一种殷切的目光。落定在周若木身上，
“其一，你已在我门下，不需要通过资质检测也是内门弟子。没必要和他们去争；其二，太清道德天尊有言：大巧若拙；又有世人言：重剑无锋。你这把剑是可铸之材，所以我得敛去你的锋芒。这样，你才能磨砺于众人视线之外，事事快人一步！”
“您的苦心，弟子明白……”
“光明白还不够，你得去做。”血不染压着二郎腿，“只怕也很难了吧？林谢二家，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你。也罢，背靠大树好乘凉。你好自为之。”
“那……既然资质检测已过，师父是否可以教弟子经法了？”周若木问道。
“八年了，老夫临渊而行了整整八年。这八年，不曾走过一次险。今日为了你，老夫豁出去了，这才将这卷功法取来！”
血不染将手中卷成纸棒的书本展开，刚刚他就是用这个打的周若木。
书面上的文字，被周若木一点一点地转译下来。他口中呢喃着念道：“《九渊逆脉诀》？”
“这功法本是给周天逆运之人修炼的。与你这大逆之体，也并非完全契合。”血不染说，“只是老夫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个最适合你。矮个子里拔将军了。它不嫌你资质差，你也别嫌它练的慢。”
周若木接过功法，翻阅起上面所述的第一层境界。
第一境名为开穴引泉，共有六层。以丹药为引，逆冲周身六处隐穴，强行贯通气窍。
“师父，书上这六处隐穴，莫非就是……”
“正是你的真气涌穴。”血不染指点道，“周天逆运者，需要六道隐穴来辅助运气；而你也需要冲开涌穴来加快真气运转的速度。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连你这样的体质，都能歪打正着地学到功法。”
“这经文只讲如何调息练心。”周若木来回地翻动经卷，“但不知要什么丹药来引脉冲穴。”
“这说来就话长了。”血不染说道，“平日教你的那些丹方，只不过让你练手而已。吃了只能治着凉咳嗽之类的小疾，对修行毫无益处——现在想教，时候也晚了。等明天你休息好了，我再正式授你吧。”
说完，血不染从石头上站起来，大步地朝药园走去。
这老头……故意留个钩子，搁这儿吊着人。
周若木拍拍身上的灰尘起身，警惕地扫了眼潭面。
倒影这回没有异常，就和他本人一样，以一脸狐疑对望。
保险起见，周若木捡了块石头丢下去。
“噗通”一声，潭影被水波搅碎。
见再没了动静，周若木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把《九渊逆脉诀》和铃铛都收好，朝着自己的房间飞奔而去，一刻不敢多待。
“这鬼地方。竟然真闹起鬼来了。”回到自己的房间，周若木赶紧把炉子点起来。看着暖暖闪动的火光，那堵在毛孔里的寒意也就慢慢地化了。
“话说，这个铃铛……是司徒盈月爹娘替她塞进香囊里的么？”周若木将铃铛仔细端详了起来，琢磨起来：“从她把香囊送我时的神情看，她应该对此毫不知情。”
这铃铛藏得很深，不用力去捏香囊，压根就察觉不到里头有异物；再加上它平常不会响，就更没被发现的道理了。
周若木用手指推了推铃铛，它哑然地滚动了一圈。
香囊收就收了。可这里头藏着的铃铛，说不定是盈月的爹娘特意留给她的信物。自己总不能假装不知情私吞了吧？
更何况，它还是个能探测灵异的法器呢。就算专门找人做，估计也不便宜。
得找个适合的时候下山、出趟远门，把铃铛还给司徒盈月才行。
啊！差点忘了，香囊都已经被自己撕开了。
周若木赶紧把瘪瘪的香囊从口袋里掏出，摆到桌子上。
幸好撕口整齐，周若木自己就能动手缝补，没必要带去给外门的人代劳。
只是针脚下得要用工夫些，不然到时候香囊会歪歪扭扭的。
他小心地把棉花、干香料填回去。中间少了块铃铛大小的空，就用药柜里提神的干药材填充。
“针线，我记得在……”
周若木把手伸向抽屉。
“咕嘟！”
在手指触碰到抽屉的一瞬间，它忽地上下颤抖，从里头发出了清楚的一声响。
啊？
周若木后退两步，凝视着抽屉，如临大敌。
那鬼东西找到这来了？
他又扭头朝桌面上一看。
不对，铃铛没有响啊。
周若木提心吊胆地上前，捏住抽屉的木拉手，轻轻拉出一条缝隙。
黑色的影子“簌”地一下闪过，快如霹雳，就连周若木都没看清它究竟是什么。
“砰！”
周若木关上了抽屉，用背靠住，把那玩意儿堵死在里边。
……在自己那不算丰富的人生阅历中，周若木只见过一个东西，符合这道黑影的大小和速度。
那东西，如若说出名字来，要令多少人闻风丧胆，多少人夜难安寝……
而那可恶的东西，竟然出现在了这个房间里，出现在了自己的抽屉里。
好死不死，里头还恰好存着自己要用的东西……
周若木深吸了一口气，在内心狂呼道：
有蟑螂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