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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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牙婆带入尚书府

檀香混着尸油味扑面而来,阿山盯着对方袖口露出的半截青玉镯。

奴监谄笑着递上朱砂盒,她按手印时特意蜷起小指,这是偷看账房先生画押学的,显得稚气未脱。

“倒是机灵。”妇人用帕子包住她手腕,“往后叫甘棠,腊月廿三生的丫头。“

跨过奴驿门槛时,阿山踩到了一截焦黑的脚镣。

月光忽然亮得刺眼,她回头望见东墙根那滩石灰印子,终于敢让眼泪砸进雪里。

前头马车帘子绣着缠枝牡丹,和她破衣里藏的桃木符花纹一样在美丽的绽放。

甘棠,阿山在舌尖反复念着这两个字,像含化了阿姊偷来的麦芽糖。

马车前头飘来脂粉香,混着后头五个丫头身上的酸馊味——最大的那个绷着背,走路时脚跟先着地,定是当过绣娘;最小的一个也是六岁,抬着头,手一直揉衣角。

西市石坊上的描金剥落了大半,暮色里像条垂死的金龙。

甘棠数着经过的店铺,药铺学徒正在下雕花门板,布庄伙计抱着成匹的素锦往外泼水,酒旗招子上积着厚厚的烟灰。

拐过第三个巷口时,她偷偷把桃木符塞进鞋底——主家马车帘角的缠枝莲纹,和奴驿老妪临终攥着的帕子一模一样。

“手脚麻利些!”领路婆子突然扬鞭,惊得众人撞作一团。

甘棠趁机扶住那个六岁的小丫头,摸到她腕上戴了三圈桃核,正是阿姊说能防惊厥的土法子。

红漆角门吱呀开启的刹那,她听见门房啐道:“这拨怎的比上次还柴?”

两进垂花门内,青砖地缝都扫得不见半丝杂草。

甘棠盯着廊下挂的八宝琉璃灯数数,第七盏缺了个穗子,露出里头拇指大的蛛网。

人牙子钻进东厢房时,她飞快扫过院中陈设:西墙根摆着七口青釉缸,北面游廊第三根柱子有新补的漆,东南角井台石栏缺了半掌大的角。

“伸手。”粗使婆子抖开包袱皮。

新衣糙得磨脖子,却比奴驿的破布暖和十倍。

甘棠学着旁人把旧衣叠成方,趁乱将半截草编蚱蜢塞进袖袋——那是阿爹被带走前夜编的。

收衣的婆子扯走她发间草绳时,带落几根枯发,飘飘荡荡落在井沿青苔上。

“你,抬头。”一个丫头突然凑近,指尖在她耳后一抹,“有虱卵。”

甘棠谨慎盯着对方,想起阿姊教的:深宅里第一个示好的,往往要拿你当垫脚石。她自这时起便有了事事留心的习惯。

暮色渐浓时,游廊下传来木屐声。

甘棠数着那声响,十九步停,三十七步起,伴着环佩叮当的间隙,有极轻的纸张摩擦声。

当最后一丝天光湮灭在飞檐后,她摸到新衣内袋突起的缝线——不知哪个姐姐穿过的衣裳里,竟藏着片风干的桂花。

暮色四合时,杂役房的檐角挂起了一串红灯笼。

甘棠捧着粗陶碗,蹲在门槛上小口啜着黍米粥。

粥稀得能照见房梁上的蛛网,她学着旁人的样子,把碗沿抵着唇边慢慢转圈——这样能多沾些米浆。

甘青挨着她坐下,从袖口抖出半块硬饼子:丙间东数第三根柱子后头藏的。

大通铺挤得像晒干的咸鱼,十二具身子挨挨挤挤地发着馊味。

甘棠蜷在靠墙的角落,数着屋顶漏进的月光算时辰。

隔壁丫头翻身压到她冻疮溃烂的脚趾时,她咬着草席把痛呼咽回去。

阿姊说过,深宅里第一夜能睡熟的人,活不过三个月。

“起——”天还乌沉着脸,铜锣就震碎了寒气。

甘棠滚下通铺时顺手扯平中衣褶皱,这是昨夜偷看管洒扫的春杏姐姐学的。

罗嬷嬷立在滴水成冰的院里,藤条梢头结着冰溜子,正滴滴答答往青砖上砸。

“腰板!”藤条抽在甘棠后颈,火辣辣地疼。

她盯着自己呼出的白气,照着前头大丫头的样子收腹挺胸。

晨雾散尽时,青砖地上凝了层冰,她的布鞋底早被雪水浸透,脚趾冻得没了知觉。

端茶训练从午时持续到日跌。

甘棠托着盛满热水的粗陶碗,腕子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

罗嬷嬷的铜烟锅敲在她手背:“泼一滴,今夜就舔地砖解渴。”

前日挨罚的丫头手背还肿着,此刻正跪在廊下擦地砖缝。

洗衣房的老井台结着青苔,甘棠跪在冰水里捶打衣裳。

皂角水泡烂了指缝,她盯着水面倒影练习微笑——要露六颗牙,眼角微垂,这是昨夜偷看大夫人跟前彩屏姐姐的模样学的。

甘青突然撞她手肘,一件松花色的肚兜飘到跟前,金线锁边的并蒂莲晃得人眼晕。

“三姨娘的。”甘青压低嗓子,指尖飞快地刮过绣样。

甘棠装作没看见她袖口闪过的银光,埋头将肚兜按进木盆最底层。

晾晒时特意选了背阴的竹竿,罗嬷嬷说过,主子的贴身衣物不能晒在日头底下。

惊蛰前的雨水带着冰碴,甘棠抱着晾干的衣裳穿过游廊。

月洞门突然转出个穿水红比甲的丫头,她慌忙退到墙根低头。

金丝绣鞋停在跟前,甘棠盯着鞋尖缀的东珠——足有她小指甲盖大,三姨娘上个月赏给贴身丫鬟的便是这种珠子。

“倒是伶俐。”罗嬷嬷某日突然掐住她下巴,“明日去领夏装。”

甘棠摸到新衣内衬藏着根金线,借着补衣的油灯挑出来缠在腕上——这是从三少爷旧衣缝里落的,攒够十根就能换块饴糖。

领夏装那日,甘棠在库房前数清了檐下挂的十八盏琉璃灯。

管事的赵娘子多看了她两眼:“是个齐整的。”

她露出六颗牙的笑,后槽牙却咬得死紧——阿姊说过,夸你齐整的未必是好事。

“甘棠、甘青,玉舒院问话。”

蝉鸣撕开盛夏的正午,甘棠抹了把流进眼里的汗,袖口金线磨得腕子发痒。

穿过第三道月亮门时,她瞥见甘青往嘴里塞了片叶子——是止汗的薄荷,昨儿洗衣房晒着的。

三姨娘歪在竹丝凉榻上,石榴裙下露出缀珍珠的绣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