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父亲,我已经记不得了,我两岁那年,他便已经去世了。自然,我的妈妈也改嫁了。虽说她的二婚确实出于爱情,但还是给她带来了不少悲伤。我的继父是一位音乐家,命运非凡。这么说吧,他是我认识的所有人中最奇怪、最不可思议的那个,以至于他在我的童年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而这些印象又不可避免地影响了我的一生。为了能把我的故事讲明白,在这里得讲讲他的生平。至于这些事情,都是我后来从著名小提琴家B那里得知的。他曾是我继父在年轻时代的同伴和密友。
我的继父姓叶菲莫夫,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大地主庄园里。他的父亲本是一个贫穷的乐师,在经过了长时间的流浪之后,到了那个庄园,并加入到地主的乐队里。庄园主的日子过得十分奢靡,最重要的是,他狂热地喜爱音乐。
有这么个关于他的故事:此人一生都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庄园,甚至连莫斯科都没去过。但突然有一天,他决定出国前往某个温泉胜地,只因报纸上说,有几位著名小提琴家要在那儿连演三场。
这位地主也有一个像模像样的乐团,他几乎把自己的全部收入都投入到了上面。后来,我的继父也以单簧管手的身份加入到这个乐团中。二十二岁的时候,他认识了一个奇怪的人。就在那个庄园所在的县里,有一个伯爵,为了豢养剧团,散尽家财,破产了。他解雇了自己的乐队指挥,理由是这个意大利人品行不端正。不过他倒是没说错。这位意大利人被解雇后就彻底堕落了。他频繁光顾村子里的小酒馆,喝得烂醉,有时还乞求别人的施舍,闹得整个省都没有人愿意给他工作了。然而,我的继父却和这么一个人成了朋友。这种友谊自然无法解释,自然奇怪。一开始的时候,地主还禁止我父亲同那位意大利人交往,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似乎并没有奏效,久而久之,地主本人也对他们俩的友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突然有一天,这个意大利人死了。
他的尸体是被大清早起来干活的老农们发现的,就在堤坝旁的小水沟里。经过一番调查,人们断定此人是因为突发性脑溢血猝死的。当时他的遗产存放在我继父那里,而我继父则立马拿出了一封文件,以证明自己有资格继承那个意大利人的遗产。那封文件是死者生前手写的便条,指定了我继父是他的继承人。主要的遗产包括:一件死者精心保存的燕尾服(这可以证明他还是想找个体面的职位),一把看起来十分普通的小提琴。
当时没有人把这份遗产当回事。
但几个月后,那个破产伯爵手下的首席小提琴手带着一封信来找我继父的东家,信上请求他说服我继父转让意大利人留下的小提琴,伯爵愿意为了自己的剧团,出三千卢布高价收购这把小提琴。信上还说,他已经几次派人去找我继父了,希望能够当面交割,但是每次都被我继父固执地拒绝了。最后,伯爵还在信上强调说,他的出价很实在,根本没有乱压价,只是说他在我继父的固执中,感觉到了一种受辱的顾虑。他觉得我继父是在担心,伯爵可能在交易过程中利用他的单纯和不知情来哄骗他。
因此,伯爵请求作为东家的地主能够出面促成此事。
地主立刻派人把我继父叫了过来。
“你怎么不把琴卖给人家呢?”地主问我继父,“这东西你又用不上。人家给你三千卢布啊!这个价钱挺实在了。你要是觉得人家给少了,那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是伯爵,不会诓你的。”
我的继父则回答说,自己不会去见伯爵。倘若东家差他去,他便去。因为这是东家的意志。他也不会把琴卖给伯爵,倘若琴被他们抢去了,便抢去吧。因为这也是东家的意志。
显然,我继父的这种回答巧妙地拨动了地主心里最敏感的那根弦。核心问题在于,这位地主特别爱吹嘘自己如何如何擅长同音乐家们打交道,对自己手下的音乐人如何如何好。因为,他觉得自己手下的这批音乐人都是真正的艺术家,别说跟伯爵的乐团比了,就连和首都的比,他的乐团都不算差的。而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他因此而自豪。
“行吧!”地主回答说,“我知会伯爵一声,就说你不卖,你不想卖。毕竟,你完全有权决定这东西卖或者不卖,明白吗?但是我有个问题,你要小提琴干什么?你不是吹单簧管的吗?虽说你单簧管吹得也就那样吧。不如这样,你把这琴转让给我算了,我给你三千。(谁知道它是这么一件乐器呢!)”
我继父冷冷一笑。
“不行,东家!我也不能卖给您,”他回答说,“当然,如果非要按照您的意志……”
“不是,你意思是我在强迫你?我在逼迫你?”地主情绪失控,大叫起来,更何况,此时伯爵的首席小提琴手就在他们俩身边。他很可能从这场面中得出对地主手下所有乐师命运都非常不利的结论。
地主说:“滚吧!不知感恩的东西!从今起别让我再看见你!没了我,你揣着你那破单簧管上哪儿讨日子去!更何况,你也吹不明白啊!你在我这儿,吃得饱,穿得暖,领着钱,日子过得体面,人五人六地当个艺术家。那是因为在我这儿!你怎么连这都想不明白呢?快滚!别在这儿让我窝火。”
他一生气,就会把让他生气的人赶走。因为他很害怕自己的火暴脾气。毕竟,他不想对艺术家们过于苛刻。“艺术家”,他就是如此称呼自己手下的乐师的。
交易未能达成。看起来此事就到此为止了。可是突然间,差不多一个月后,伯爵的小提琴手挑起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他自己担责,对我继父提出了控告,声称我继父应对那位意大利人的死亡负责。他认为,是我继父贪得无厌,为了丰厚遗产不惜铤而走险,杀人越货。还说,那遗嘱也是我继父巧取豪夺的。他承诺说,自己能为指控提供证人、证据。
无论是伯爵还是地主(他还是在偏袒我的继父)都劝过他,但都没能奏效。人们说,对已故指挥的尸检毫无疑问是正确的,控告者不过是欲求宝琴而不得,要么是因为懊恼,要么只是单纯找事。而那位小提琴手却十分坚持自己的立场,不惜以上帝名义起誓,坚定认为指挥之死并非因酗酒导致的突发性脑溢血,而是有人暗中投毒,并要求再次尸检。乍看之下,他的论证已然不可忽视了。自然而然,此案再审。我的继父被逮捕,关进了市里的监狱。一桩令全省人大感兴趣的诉讼案开始了。
好在案件审理很快,其结果是,那位小提琴手做了虚假的指控。当然,他也受到了公正的惩罚。即便如此,他还是认为自己才是对的。最终,他承认了自己什么证据都没有,之前承诺的证人、证据也不过都是臆造出来的。即便如此,哪怕之后对我的继父又进行了一次调查,其清白已然板上钉钉,他还是抱定了之前的信念,即,我的继父一定与意大利指挥之死脱不了干系。当然也有可能不是下毒,但总是有什么其他的方法。不过,针对那位小提琴手的判决还未执行,他就忽然得了脑炎,疯掉了,死在了监狱的诊疗所里。
在这场风波中,我继父的东家,也就是那位地主,表现得十分高尚。他对我的继父就像对亲生儿子那样。他好几次跑到监狱里探望我继父,给他钱;他知道我继父喜欢抽烟,就带给他最好的雪茄;后来我继父被证实无罪的时候,他给整个乐团放了假。在他心中,我继父这桩案子是关乎整个乐团的。因为他觉得艺术家们的良好品行起码要不逊色于他们的音乐造诣。如是,一年过去了。
有一天,省里突然传来了这么一个消息,说有一位非常著名的法国小提琴演奏家莅临省城,也打算顺路开几场音乐会。得知这一消息,地主立马开始想尽一切办法,邀请那位法国人来自己家里做客。事遂人愿,法国人答应了。为了迎接他,地主做了充分的准备,甚至给整个县城里所有有头有脸的人都发了邀请,但事情突然急转直下。
一天早上,仆人们报告说,叶菲莫夫失踪了,不知道去哪儿了。人们开始寻找,但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似的。乐团也处于紧急状态:缺了单簧管。可就在叶菲莫夫失踪三天后,地主收到了法国人的一封信,上面言辞傲慢地拒绝了地主的邀请,还补充说,当然是拐弯抹角地补充说,从今往后他和那些自己豢养乐团的老爷交往时定会保持十二分小心,还说一个不世出的天才为有眼无珠之人所埋没,实乃不雅。最后,他还以叶菲莫夫为例,说他是真正的艺术家,是他在俄罗斯看到过的最好的小提琴演奏家。这个例子足以证明他说的话的正确性。
地主在读完这封信后,深感惊讶,深受打击,伤透了心。怎么就这样了?这可是叶菲莫夫,他如此关心、如此施恩的叶菲莫夫,这个叶菲莫夫怎会如此无情、如此无耻地在一个地道的欧洲艺术家面前,在一个他高度重视其见解的人面前如此诽谤自己?
当然了,也有一点令他莫名其妙。法国人的信里说,叶菲莫夫是真正的艺术家,是最好的小提琴演奏家,但没有人识出他真正的天赋,迫使他演奏别的乐器。这一切令地主摸不着头脑,他立即准备动身去往省城,打算好好会一会这个法国人。就在此时,地主收到了伯爵的便函。便函除了邀请地主马上到他那里去,还交代了原委,说法国人和叶菲莫夫现在都在他那里,而伯爵本人对叶菲莫夫的放肆和诽谤十分惊讶,只得下令扣下了叶菲莫夫。信上最后强调说,地主必须到场,因为叶菲莫夫的指控中甚至涉及伯爵本人,此事万分重要,应尽快予以澄清。
地主立马去了伯爵那里,即刻结识了那位法国人,向他解释了我继父的全部经历,还补充说,自己从未料到叶菲莫夫竟有如此天赋。毕竟,我继父在他那里不过是一个糟糕的单簧管手。至于他能拉小提琴这件事情,自己也是第一次听说。他又说,叶菲莫夫是一个自由人,享有完全的自由。如果他真的觉得自己被压迫了,随时可以离开。法国人很是震惊,于是差人唤来我继父。这人变得几乎认不出来了:他举止傲慢,回答中满含嘲讽,并坚持认为他向法国人说出来的话是公道的。这一切惹得伯爵怒火中烧,他当着我继父的面,斩钉截铁地说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无赖,应该受到最可鄙的惩罚。
“阁下,请别担心,我非常了解您,”我继父回答说,“承蒙您的恩德,我才能勉强逃过惩罚。我早知道,究竟是谁怂恿了您之前的乐手阿列克谢·尼基弗雷奇诬告我的。”
听到如此可怕的指控,伯爵怒不可遏,几乎无法控制自己了。此时,一位找伯爵办事的官员恰好进入大厅,那人当即表示,眼前这事儿,自己无法听之任之。他说,叶菲莫夫的粗鲁行径满是恶意和不公的诽谤与指控。他恭请伯爵的许可,想要立刻逮捕我继父。法国人则对这一切表示了极度的愤慨。他说自己无法理解如此恶毒的忘恩负义之人。这时我继父怒气冲冲地回答说,他宁愿接受审判,蹲监狱,甚至刑事调查,也不愿再经历一遍在地主手下当乐手的日子了。要不是着实贫困,他早就甩手走人了。说罢这些,他便与那个要逮捕他的人一同离开了大厅。人们把他锁在宅子里一个偏僻的房间里,威吓他说,明天就送他去城里。
午夜时分,被囚者的房门被打开了,来者是我继父的东家——那个地主。他穿着睡衣,趿拉着拖鞋,手持一盏提灯。看起来,他失眠了,一种令人痛苦的关切之情迫使他半夜离开了床。我的继父也没有睡觉,惊讶地望着来人。地主放下提灯,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面色沉重。
“叶戈尔,”他说,“你为什么要如此侮辱我?”
我继父没有作声。地主又问一遍,言语中满是某种深切的情感和奇怪的忧伤。
“上帝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冒犯您,阁下。”我继父终于开口了,他摆了摆手,“您知道吗?我把一切都搞砸了。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着了什么魔了!唉……我没法在您手下待着了,待不住了……魔鬼已经缠上我了。”
“叶戈尔!”地主又开口道,“回到我手下吧!我会忘记这一切,我会原谅你所做的一切。听着,我会让你当我的首席小提琴手,我会给你和别人不一样的报酬……”
“不行,老爷,别再说了。我没法在您那儿住了。我跟您讲,我让魔鬼缠上了。如果我留下的话,可能会一把火把您的房子烧了。有时候,我会感到一阵忧伤,我甚至觉得自己还不如没出生过。现在,我连对自己负责都做不到了。所以,老爷,您别管我了,让我走吧。这一切都是从我和那个魔鬼结交开始的……”
“谁?”地主问道。
“就是那个死得和野狗一样,人人避之不及的意大利人。”
“叶格鲁什卡[1],是他教给你拉小提琴的?”
“是的。那人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却也毁灭了我。我要是从来没见过他就好了……”
“叶格鲁什卡,这么说他真是一个小提琴大师?”
“不是,他水平也就那样。但是他教得很好。我是自学的,他只是把我领进了门。可现在我宁愿让我的手干枯掉,也不想掌握这门手艺了。呵,我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了。老爷,您说:‘叶戈尔卡[2],你到底想要什么?你想要什么我就能给你什么。’可是老爷,我啊,我却连一个字都回答不上来。因为,我现在也不知道我究竟想要什么。唉……老爷,您最好,我再说一次,最好让我走吧。为了能让别人把我打发得远远的,我可能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儿,就这么结束吧。”
地主沉默了一会儿。
“叶戈尔,”他说,“我不会就这么丢下你的。如果你不想在我手下干事了,你就走。你是自由人,我不会囚着你不放。但是现在不行,我不会离开你的。你给我拉个曲子吧。叶戈尔,用你的小提琴随便拉个曲子。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我不是在命令你,你要理解我,我不是在强迫你。我是在请求你,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叶戈尔,你给我拉一首你给法国人拉的曲子吧!吐一吐心里话。拉一曲吧!你这个人固执,我这个人也固执。叶戈尔,我懂你。像我一样,你也懂我。你如果不能心甘情愿地为我拉一曲,就像是对法国人那样拉一曲,我怕是都活不下去了。”
“行,那就这样吧。”叶戈尔说,“我曾发过誓,永远不在您的面前拉琴,永远不为您演奏,但现在我心软了,我可以给您拉一曲,但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老爷,之后您不论在何时何地,都不会再听到我的琴声了。哪怕许给我一千卢布都不行。”
然后他抄起小提琴,奏响了一首他所作的俄罗斯歌曲的变奏曲。B对我说,这是他第一次拉响这组变奏,也是他拉得最好的一次。在此之后,他再也没有如此出色和富有灵感地拉响这组曲子。那地主本就对音乐痴迷,做不到无动于衷,这次直接号啕大哭。待到曲罢琴歇,他更是拿出三百卢布,递给我继父说:
“叶戈尔,现在你走吧!我放你走,伯爵那边,我来和他解释。但听着,以后你我二人不要再见面了。你面前的路,宽着呢。要是咱们在路上撞见,怕是没人舒服。就这样吧……永别了!……等等!”他又补充说,“我还有句忠告送你上路。听好了,就这么一条:别喝酒,要学习,要一直学习,也别骄傲!我和你说这些,是因为我把你当亲儿子看待。你记住了,我再絮叨一遍,要学习,不要酗酒。倘若你借酒消愁,人世间的愁苦哪有消得完的道理?一切就都完了,完透了。弄不好,你会和那个意大利人一样,死在什么臭水沟里。就现在吧,就这样吧,永别了……等等!”他又说,“吻一下吧!”
他们互相亲吻,我的继父就此获得了自由。
他一获得自由,便立刻在附近的县城里疯狂挥霍他那三百卢布,同时还与一伙儿最阴暗、下贱的登徒浪子鬼混在一起,结果落得个一贫如洗、无依无靠。为了糊口,他只得加入了某个惨兮兮的巡回剧团,成了那儿的小提琴首席,弄不好也是唯一的小提琴手。这一切同他的初衷大相径庭,他本想尽快去圣彼得堡深造,为自己谋个好位子,把自己培养成一个艺术家。但是,他在那个小乐团的生活并不如意。没多久,他就和老板闹翻了,离开了剧团。
当时他心灰意懒,甚至采取了一个深深刺痛他自尊的绝望措施。他给我们前文所述的那位地主写了一封信,向他描述了自己的处境,并请求他的资助。那封信措辞倒是独立,但如同泥牛入海,并未收到回信。于是他又写了一封,这一回他以最屈辱的措辞称呼那位地主为他的恩人,说他是真正的艺术鉴赏家,再次请求他的资助。这回有了答复。地主给他送来了一百卢布和寥寥几行字。甚至,那字还是他的贴身男仆写的,要求我继父再也不要向他提出任何要求。
我继父收到了这笔钱,本打算即刻前往圣彼得堡。然而在还清债务后,这笔钱所剩无几。至于旅行,那就想都别想了。他还是留在了省城,又进入了一个乐团,没干多久又跑路了。就这样,他从一个地方颠沛到另一个地方,虽说满脑子都是要赶快去圣彼得堡,但浑浑噩噩中,如此六年过去了。最后,某种恐惧降临到了他头上。他绝望地意识到,在长久以来浑浑噩噩、一贫如洗的生活连续不断的束缚下,他的天赋已经受到了不小的损伤。于是有一天,他辞别了老板,揣着自己的小提琴,几乎是以一路乞讨的方式流浪到了圣彼得堡。
他找了个阁楼,安顿了下来。正是在这个时候,他认识了B。当时B刚刚从德国过来,雄心勃勃,打算创出一番事业。他们很快成为朋友。时至今日,B回忆起往昔还深有感触。那时候他们同样年轻,心里是同样的希望,怀揣着同样的目标。但是B还处于青春期,没怎么经受过贫穷和痛苦的毒打。再者说了,他首先是个德国人。他坚定、系统地追求着自己的目标,对自己的力量有着充分的认识,甚至预知了自己的未来。而他的同伴,也就是我的继父,那时候已经三十岁了。他已经累了,倦了,失去耐心了。整整七年,为了一块面包而在不同的小剧团和小乐团之间的颠沛流离已经耗光了他本有的健康。支撑他度过那段日子的是一个永恒的、不可动摇的呼唤——要攒足够的钱,去往圣彼得堡,摆脱恶劣的处境。然而终究来说,这种呼唤也不过是某种灰暗的、模糊不清的东西,不过是某种内心中的不可抗拒。可随着岁月流逝,我继父眼中就连这种最初的清晰也消失掉了。
当来到圣彼得堡的时候,他几乎是在无意识地行动着,只是依照着本次旅行的永恒愿望和思考中的某种永恒、古老的习惯行动着。他甚至不知道身处首都的自己究竟该干什么。他的热情是某种间歇性的东西——踟蹰不前又蠢蠢欲动。仿佛他自己也想用这种热情欺骗自己,仿佛只要这种热情还在,他最初拥有的天赋、力量、热情和灵感就还在,就还没枯竭。他连续不断的欣喜让B感到惊讶。B是一个冷静且有条不紊的人。他被我继父的热情所迷惑,总觉得我继父是未来伟大的音乐天才。除此之外,他想象不到自己的这位朋友还会有什么样的未来。
但没过多久,B就看穿了他。他清楚地看到,我继父所有的狂热、躁动和不耐烦都不过是在回忆过去拥有的才华,都不过是因为失去而无能地狂怒。甚至,很有可能,他最开始拥有的天赋也没那么伟大,不过是盲目的自信、最初的自满、持续的幻想和觉得自己怀才不遇的癔症。
“但是,”B说,“我还是没有办法不对我同伴的奇怪天性而感到惊讶。我眼睁睁地看着一场满腔热血的惶恐意志和深入内心的无力彷徨之间的斗争发生在我的面前。那是一种狂热的、绝望的斗争。不幸的是,他这个人只凭着自己有朝一日定会飞黄腾达的幻想活了整整七年,以至于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究竟是怎样把艺术中那些最基本的东西丢掉的,甚至,他连最起码的做事能力都丢掉了。可他就是在自己混乱的臆想里,为自己的未来制订了一个特别宏伟的计划。他不仅觉得自己将会成为世界一流的小提琴家,甚至认为他已经是不世出的天才了。他还想成为一名作曲家,哪怕他连对位法都没什么了解。但最让我吃惊的是,”B补充说,“尽管这个人完全无能,尽管这个人对演奏技巧一知半解,但是在他身上却有着一种如此深刻、如此清晰,甚至可以说是本能的艺术理解。这种感觉和理解对于他而言是如此强烈,也难怪他会迷失在自己的意识中。只是说,他明明可以成为一个深刻的、出于本能的艺术批评家,可他选错了道路,非要把自己当成那种为了艺术而献身的人,那种艺术界的天才。有的时候,他能够用他那粗糙、简单、与任何学问都不沾边的语言告诉我一些非常深刻的真理。甚至能让我感到困惑,我想不通他究竟是怎么只凭借直觉感悟到这一套的。他从来没有阅读过任何东西,也没学过任何东西。可我感谢他。”B又补充说,“我感谢他和他给我的建议,这些东西帮助我完善了自我。至于我本人,”B继续说,“我对我本人的事儿倒是十分泰然。我也热爱我的艺术,虽说我从一踏上这条路开始就知道自己没有太多天分,我不过是一个艺术中的黑奴。但我自豪的是,我不是懒惰的黑奴,我没有埋没我的天分,我培养了它。如果人们称赞我的演奏,说我每一个音都拉得清清楚楚,说我技艺精湛,我也只会把这些赞美归功于我没日没夜的练习,归功于对我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的清晰认识,归功于自愿的自我牺牲以及对盲目自大、沾沾自喜和懈怠懒惰的敌对态度。毕竟懒惰是自满之源。”
最开始的时候,B也尝试着给自己一直依从的同伴提出些建议。但这些却只能徒劳地激怒他。于是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逐渐冷淡。很快B就注意到,他的同伴越来越被冷漠、忧伤和无聊所控制。他的狂热冲动变得越来越少。这一切的背后似乎有一种阴暗、原始的沮丧情绪。最后,我继父撂下了他的小提琴,有时一撂就是几个星期。他就要彻底堕落了。很快,这个不幸的人就沾染上了各种各样的恶习。之前地主警告了他什么,在他身上就发生了什么。他无节制地疯狂酗酒。B也只能惊恐地看着,他的建议一点作用都没有,甚至他都不敢再多说哪怕一句话了。我的继父也变得越来越愤世嫉俗。他甚至毫无羞耻地靠B的钱过日子,还表现得理直气壮,就像自己本来就有这种权利似的。与此同时,只进不出的生活也变得难以维系下去。B只能到处教课,给商人、德国人和小官吏的宴会伴奏,收入虽不多,但也能勉强维持生活。而我继父甚至都没打算关注一下同伴的窘境,他仍旧严酷待之,甚至连续几个星期都不和B说话。
有一次,B以最温和的方式对我继父说,最好不要过分忽视自己的小提琴了,以免完全丢掉了拉琴的能力。可叶菲莫夫却发起脾气来,发了毒誓说自己再也不会碰他的琴了,好像有人求着他练琴似的。还有一次,B要去参加一个晚宴,他需要一个同伴,于是他邀请了叶菲莫夫。而后者却大为光火,他愤愤不平地说,自己不是什么街头耍把式的艺人,不会像B那样为了几个子儿就卑躬屈膝地羞辱高贵的艺术;说那些卑贱的手艺人根本配不上艺术的高贵,他们听不懂他的演奏和天赋。B没有回应这些。等他离开后,叶菲莫夫的心里却犯起了嘀咕,他觉得这是B在暗示,暗示他一直靠B的钱过日子,暗示他自己也应该出去赚些钱。所以当B回来时,他对着B大发雷霆,说他行为卑鄙,还说自己不会再跟他待哪怕一分钟。他真的走了,消失了两天,却在第三天回来了,就像这一切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又开始继续先前的生活了。
只是出于之前的习惯和友谊,以及对这个自甘堕落之人的同情,B才没有同自己的同伴分开,结束他如此不堪的混乱生活。但最后,他们还是分道扬镳了。命运女神对着B微笑了。他得到了某人强有力的支持,并成功举办了一场精彩的音乐会。那时,他已经是一个小有名气的艺术家了。而他与日俱增的名气也为他在歌剧院乐团换来了一个位置。在那儿他又取得了当之无愧的成功。在分别时,他给了叶菲莫夫一些钱,眼含热泪恳求他回归正道。哪怕到了现在,B在回忆起这段过往时还深有感触,与我继父的相识是他年轻时最深刻的经历。他们一同开始自己的事业,维持了一段那么热切的情感。而我继父的古怪性格、粗鲁秉性和繁多缺点甚至使B更加倾心于他。B理解他,明白他,甚至预见了他们俩的结局。分别之际,二人紧紧相拥,热泪横流。当时叶菲莫夫抽噎着对他说,自己是一个被毁掉的人,不幸的人;他早就知道这一点了,而现在他才真正意识到了自己的毁灭。
“我什么天赋都没有!”最后他如此说着,面色苍白得像个死人。
B很受触动。
“听着,叶戈尔·彼德罗维奇,”他对我继父说,“你在对自己做什么呀?你不过是在用绝望毁掉自己。你没耐心,更没勇气。现在你沮丧发作了,说些什么没有天赋的丧话。不对!你有天赋!我向你保证,你有!从你对艺术的感受和理解我就能看出来,你有!而这一点,我可以用你的全部人生向你证明。你不是和我讲过之前的生活吗?那时候,同样的绝望不也是不知不觉地降临在你的身上吗?你当时的老师,你和我不止一次说过,这个人有多奇怪,可就是他唤醒了你对艺术的热爱,发掘了你的天赋。而你当时也深刻地、强烈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啊!就和你现在一样。但是你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你的老师死得太早了。他给你留下的只能是些模糊不清的追求。主要是他没有向你解释清楚你自己。你觉得,自己需要另外一条路,一条更宽更广的大路,你觉得自己注定要去追求其他的目标。但是你不知道如何做到。于是,绝望包围了你,你开始讨厌当时周围的一切。你六年来的贫穷和匮乏没有白费。你学习了,你思考了,你意识到了自己的力量,认识到了自己。现在,你明白了艺术,也明白了自己的使命。我的朋友啊,你需要耐心,需要勇气。你的命运一定比我更好。你是个比我更好的艺术家啊!可上帝啊,你要是有我十分之一的耐性就好了。就像你之前的东家叮嘱你的那样,别喝酒了,去学习吧。最重要的是,开始吧!从ABC开始!想想,是什么在折磨你。是贫穷,是匮乏。可艺术家不都是从贫穷和匮乏中炼出来的嘛!这些东西从一开始就和艺术不可分割!现在没人需要你,没人想知道你,可世界本就如此。要等待,总有一天人们会认识到你的天赋。到时候缠绕你的就不再是贫穷,而是嫉妒的、无耻的小人和愚蠢。也许他们给你的压迫会更强烈。天才需要同情,需要被理解。你会看到,当你稍稍有些成就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面孔包围住你。他们会贬低你的成就,会带着轻蔑的眼光看待你日复一日的练习、困顿和饥饿,嘲讽你在每一个不眠之夜练就的本领。他们不会鼓励你,不会安慰你。你未来的同伴们——他们不会指出你身上善与真的部分,而是带着恶意的欣喜,挑出你的每一个错误。他们只会鸡蛋里挑骨头,挑出你不好的地方、你犯错的地方。他们表面上对你冷漠,充满蔑视,可内心里早就因为你的错误乐开了花,就像过节一样。可谁又能不犯错呢!你爱慕虚荣,你狂妄自大,你也许会不经意间得罪些自负的小人物。那才是倒霉的时候。他们成群结队,你却孤身一人。他们咋呼着挥舞马鞭,不过是为了折磨你。就连我现在都体会到这些了。罢了,振作起来吧。你真的那么贫穷吗?真的活不下去了吗?别眼高手低了,学学我吧,给那些无知的手艺人劈柴火[3]吧,劈吧!可你没有耐心。你因为没耐心染上病了。你不够踏实,全是些小聪明。你想要的太多,拖累了你的大脑。你大话说得太多,却没胆子再抄起琴弓。你自尊心强,骨子里却缺乏勇气。勇敢一点,耐心一点,学习吧。如果你不打算指望自己的能力,那也得等待运势呀。你心里还有激情,你还有感觉。也许你真能达到目标。如果没有,那你还能撞着大运呢。怎么着你都不会输得一无所有的,因为你胜利的奖赏着实丰厚。这么说吧,兄弟,我们的撞大运,那也是伟业啊!”
叶菲莫夫认真地听着他前同伴的逆耳忠言,被深深地触动了。随着双方对谈的进行,他脸颊上的苍白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激动导致的红晕。他的双眼中也闪烁着不寻常的勇气和希望之光。很快,他那勇气转化为自信,自信变成了傲慢。B的忠言接近尾声,叶菲莫夫的耐心也耗光了。他虽听得不耐烦,但还是热情地同B握了手,道了谢。那种深深的自毁和沮丧消失了,极度的傲慢和无礼又出现了。他骄横地撂下大话,让B不要再担心他的命运;还说未来的人生路他早已做好了规划,自己很快就能找到一个识货的人赞助他,体面地办上一场讲究的音乐会,一举获得名声和财富。
B耸了耸肩,没有反驳。他们分开了。
当然了,踌躇满志不过是间歇性的。转头,叶菲莫夫就把B给的钱花光了。然后又来找B要了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十次钱。在第十次,B不耐烦了,推说自己不在家。从那以后叶菲莫夫就完全从B的视线中消失了。
一晃几年过去了。有一次,B排练完回家,在一条胡同里,在一个脏兮兮的小酒馆门口,遇见了一个破布烂衫、烂醉如泥的人。那醉汉叫嚷着B的名字。当然,此人就是叶菲莫夫。他都脱了相了,面色苍白,一脸浮肿。很明显,漫无目的的生活以不可磨灭的方式狠狠地摧残了他。旧友相逢,B倒是高兴,可话还没说上两句,就被叶菲莫夫拽进了小酒馆里。在那儿,在一个犄角旮旯的肮脏小包间里,B细细打量着自己的同伴:他身上的衣服倒不如说是破布片子,脚上的靴子破烂得走了形,破破烂烂的前襟早被酒水泡透了。他的头发已经开始变白、脱落。
B问道:“你到底怎么了?你现在在哪儿啊?”
一开始,叶菲莫夫还有些羞于开口,或者说是害怕开口。他语无伦次,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害得B觉得他已经疯掉了。直到最后,叶菲莫夫才承认说,如果不给他伏特加喝,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而且,酒馆里已经没有人相信他了。说这话时,他脸红了。尽管他仍旧在尽力地比画,好让自己看起来还算靠谱,可彰显出的无非是一股无耻、做作、令人厌烦的气质。这让B难过极了,同情极了。他眼睁睁地看到,自己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发生了,自己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他唤来侍者,送来伏特加。感激之下,叶菲莫夫脸色大变,全然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甚至眼含热泪,甚至打算好好吻一吻他恩人的手。正是在这酒桌上,B才惊讶地得知,此人竟然结婚了。但更令人惊讶的还在后面,他的妻子构成了他所有的不幸和悲伤,这场婚姻彻底扼杀了他所有天赋。
“怎么会搞成这样?”B问。
“我,兄弟……我,我两年没拿琴了,”叶菲莫夫回答,“乡野村妇,做饭的,大字不识一筐的臭娘们,他妈的,她能懂什么?……除了下半身,我还能和她干啥?”
“照这么说,那你和她结婚图什么啊?”
“没办法了……我认识她了,她有一千卢布。我一时冲动,娶她了。她爱上我了。她非要把自己往我脖子上挂。是谁把她推给我的啊!钱也花光了。天赋也没了。兄弟,一切都他妈完蛋了!”
B看到,叶菲莫夫好像是在急着在他面前辩解什么。
“都扔了……”他说,“但是,B,我最近已经在小提琴这件事儿上开窍了,我已经达到了至臻的境界。这么说吧,在咱们这个城里,你,B,虽说是最好的小提琴手,但是只要我想的话,你会甘愿给我让个位置的。”
“到底怎么回事儿啊?”B惊讶地说,“那你倒是去给自己谋个位置啊!”
“不值得!”叶菲莫夫大手一挥,“你们那儿,真有人懂吗?你们知道什么呀!一无所知!说白了,你们的营生不过是,随便找一个芭蕾舞曲,随便划拉几下。你们这些小提琴家,高贵的小提琴家,没见过什么东西,也没听过什么东西。我祸祸你们干吗?爱咋咋吧!”
话说到此,叶菲莫夫再大手一挥,坐在椅子上摇晃起来。因为他已经略有醉意。然后,他邀请B去自己那里。但B拒绝了,只是要了他的地址,向他保证自己明天定会看他。叶菲莫夫现在已经酒足饭饱,满脸嘲讽地看着自己昔日的同伴,绞尽脑汁地想着恶心他的办法。在他们离开包厢时,他抓住B贵重的皮草大衣,就像老爷对仆人那般,把大衣甩给了B[4]。在经过第一个包间时,他停下来向酒吧老板和众人介绍起B来,说他是整个首都排行第一的,也是唯一的小提琴家。总而言之,那一刻的他,龌龊至极。
然而,第二天早上,B还是去我们居住的那个阁楼里找了他。当时我们的日子极度贫困,全家人挤在那间小小的阁楼里。那时候我四岁,妈妈改嫁给他已经两年了。
她是一个不幸的女人。之前,她是一个家庭教师,受过良好的教育,身材匀称,长得也漂亮。可她家境不好,只能嫁给我的生父——一个老公务员。他们俩在一起生活不过一年,我生父便猝死了。他那微薄的遗产也遭到了瓜分,留给母亲的,除了那点儿微不足道的钱之外,就剩我了。怀里抱着个婴儿去当家庭老师是很困难的。就在这时,阴差阳错之下,她认识了我的继父,并实实在在爱上了他。
她是一个充满了热情的梦想家,在他身上看到了某种怀才不遇,相信了他关于美好未来的傲慢之语。她想象着,自己终有一日会成为天才背后的支柱和领导。她憧憬着这个荣耀的角色。于是她嫁给他了。才不过一个月,这些想象和憧憬就都消失了,面前就剩下凄凄惨惨戚戚的现实了。叶菲莫夫和我母亲结婚,也许真的是因为那一千卢布。总之,钱花完了,他两手一摊,仿佛很高兴终于有了个借口。他即刻向所有人宣布,都是该死的婚姻摧毁了他的天赋,他说自己没法在憋闷的房子里工作,说自己没法面对挨饿的家人,说在这种场合下,他的脑壳里憋不出来音符。最后他还说,显然,这一切都是他命里注定的。
看来,他也确实相信了自己的这通抱怨,而且,他也确实为新借口感到开心。看起来,这个不幸的、被毁掉的天才本身也在寻找着一个外部机会,以便把自己的一切失败和灾难一股脑地推到上面。但他仍旧无法接受一个可怕的想法,即他早已永远离开了艺术,毁掉了艺术。他办不到。他抽搐着和这个可怕的念头、痛苦的噩梦斗争着。最终,现实战胜了他。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他的眼睛也一点一点地睁开,他发现这种恐惧和痛苦仍旧包围着他,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可这些又是长久以来构成他全部生活的东西,又怎么可能轻易放下呢?直到他的最后一分钟,他还在幻想也许这一分钟还未过去。
在怀疑的时候,他就酗酒,期盼着向酒精的沉沦能驱走他的忧愁。最终,他可能自己都不知道,在这段时间里他的妻子对他来说是多么必不可少。这是一个活的借口。我的继父差点儿让这些想法弄得精神错乱,他总以为自己只需要把那个毁掉他的女人埋了,日子就能马上步入正轨。
可我可怜的妈妈不理解他。她如同一切热爱幻想的人。那些人往往连充满敌意的现实生活的第一步都受不了。很快,她变得暴躁、刻薄、爱骂人,经常和我继父吵架。而我继父则以折磨她为乐。她一刻不停地驱赶继父去工作,而继父则一刻不停地兜售他那些盲目且固执的观念。可以这么说,他那些疯癫的举动,几乎把他搞成了一个不近人情且不讲人道的家伙。
他只是笑着。他只是一边笑着,一边发誓,说自己在她死前绝不会抄起小提琴。发誓的样子不可谓不坦率,不可谓不残酷。而我妈妈,不论这样也好,那样也罢,直至死前仍旧深爱着他,狂热地爱着他。只是,这样的生活让人无法承受。
她总是病恹恹的,总是在遭罪,总是受折磨。可除了如此一整份悲苦之外,全家人的生计也都落在了她肩膀上。她只得做一个厨娘。她打算在家里支上一张餐桌,为通勤的主顾提供饭食。然而继父却总悄悄偷走她的本钱,害得她总是要把空荡荡的餐具还给顾客们。当B拜访我们时,她正在洗衣服,正在给一条褪了色的裙子重新上色。即便如此,我们仍旧在那间阁楼里维持着生活。
我们一家人的贫困让B大为震惊。
“听着,你说的全都是废话,”他对我继父说,“这里哪有什么被埋没的天才,她(指我的母亲),是她在养着你,可你又干什么事儿了?”
“啥也没干啊!”继父回答说。
但B还不知道我妈妈的全部不幸。她的丈夫经常把各种泼皮无赖和不三不四之人带回家中,胡作非为。
B苦口婆心地劝导自己之前的伙伴。最后他索性宣布,倘若我继父不有所改正,他之后什么忙都不会再帮了。他还直截了当地表明,自己一个卢布都不会给他了,反正给他多少都会被他喝光。在最后,他恳请叶菲莫夫给他拉一首曲子,看看自己究竟还能为他做些什么。趁着我继父去取小提琴的空当,B拿出一笔钱,悄悄塞给我妈妈。但是妈妈拒绝了。这是她头一次被迫接受别人的施舍。于是,B转过头,把钱给了我。可怜的妈妈只得涕泪俱下。
这时继父拿来了小提琴。但他要求,自己必须喝一杯伏特加,说没有这个,他就不能演奏。于是我们找人给他买了伏特加。一杯下肚,他活络起来。
“为了你我的友谊,我给你拉一曲我自己写的。”他对B说。随后,他从抽屉柜的下面抽出一个落满灰尘的厚笔记本。
他指了指笔记本说:“这些都是我写的,兄弟,你看看就知道了!这些可不是你们那儿的芭蕾舞曲子。”
B默默看了几页,然后展开了自己随身携带的乐谱,要求继父把他的曲放在一边,从自己带来的乐谱中挑一曲。
继父有些生气,但也怕失去新的庇护,便按照B的要求做了。这时B看到,他旧日的同伴在他们分别的这段时间里确实有了一定的练习和进步,虽然叶菲莫夫总是吹嘘什么自己结婚后就没拿过乐器。真应该看看我可怜的妈妈那副高兴的样子。她满脸欢喜地望着自己的丈夫,重燃对他的骄傲。善良的B由衷地高兴,决定拉继父一把。
当时他已经有了很多人脉,立刻开始到处推荐他那可怜的同伴。在那之前,他也得到了叶菲莫夫的许诺,后者说自己定不会辜负,一定好好表现。B还慷慨解囊,只为让他穿得好些,给他引荐了好多名人。B觉得,要是想让叶菲莫夫有个好职位,这些人必不可少。
然而问题的关键在于,叶菲莫夫的妄自尊大不过是口头上的。他似乎还是很高兴地接受了老朋友的建议。B说,自己为所有阿谀奉承和低三下四的崇拜感到羞耻,继父就尝试着以此来讨好他,很害怕一不留神就失去他的好感。叶菲莫夫也明白,这些人真的在给他铺设一条大路,他甚至戒了酒。最后,他在一个剧院里找到了一份营生。因为这一个月的勤勉工作弥补了他在一年半的无所事事中失去的一切,他通过了试奏,还许诺自己将会在之后也认真履行新的职责,好好练琴。
但是我们的家庭情况并没有任何改善。继父的薪水,他一个卢比也没有给妈妈,全被他花光了,全花在和新狐朋狗友吃饭喝酒上了。他很快就交上了一群新的狐朋狗友。当时他主要跟剧院的员工、合唱队的队员和演员团里的配角们交好。总而言之,就是宁做鸡头,不为凤尾。他会避开任何真正有才华的人。他必须感受到那种别人对他的特殊尊崇。而当他一感受到,他便会立刻兜售起自己那套怀才不遇的说辞来,说些什么自己有伟大的天赋,都是妻子毁了他之类的话。当然也少不了对周遭人的嘲讽,他嘲讽指挥对音乐一窍不通,嘲讽整个院团里全部的乐手,嘲讽剧团选定的曲目,嘲讽演过剧目的作者。最后,他开始阐释他那套新音乐理论。
总而言之,整个乐队的人都烦他。
他和同事吵架,和队长拌嘴,对上级无礼。最终落得个“全团最烦人、最不安分、最愚蠢、最微不足道之人”的称呼。没人受得了他了。
看到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人,这么一个愚蠢还没用的乐手,这么一个连琴都不愿意练的家伙还能如此自吹自擂、妄自尊大,确实非常奇怪。
整件事情最终以B和我父亲的一次吵架结束了。他立马编造了最下流的谣言、最卑鄙的诽谤到处传播。而在剧团里工作了不过半年后,人们就以玩忽职守和严重酗酒为理由把他赶出去了。但是他并没有很快就离开曾经的圈子。很快,大家就看见,他又穿上了破布烂衫,像样的衣服都被他卖掉了,典当掉了。他会不请自来地光顾自己前同事的家,散播谣言,胡说八道,抱怨自己的生活,抱怨自己的老婆,还邀请他们来好好看看他那恶毒的妇人。当然,也有人愿意听他的胡话。总有些人会故意给他灌酒,就为了听他酒后的疯言乱语,好嘲笑他。毕竟他总是说话尖酸且机智,他知道怎么用辛辣的修辞调配出各种刻薄的怒火和玩世不恭的花样。就是这些让他得到了某些听众的青睐。他被当成某种癫狂的跳梁小丑,时不时让这么个小丑演上一出,也不失为一种调剂。听众们乐于取笑他,总是在他面前谈论某位新来访的小提琴家。而只要听到这话,叶菲莫夫就会神色大变,颤颤巍巍,打听那人从何而来,有何天赋,然后开始嫉妒人家的名声。
似乎也正是从这时候开始,他系统性地疯癫了。
他固执地相信:自己就是首屈一指的小提琴家,起码也是整个圣彼得堡最好的小提琴家,只是,他时运不济,命途多舛,遭人欺侮,甚至因为阴谋而未遇伯乐,寂寂无闻。他甚至为此感到满意。因为就是有这么一种人,他们总是觉得自己被侮辱、被压迫了,他们大声地抱怨或者小声地嘀咕,崇拜着自己那种不为世人所知的伟大。然而,在当时的圣彼得堡,所有有名头的小提琴家他都认识,一个不落。按照他的理论,这些小提琴手没有一个比得上他。所以那些认识他的好事者就会故意在他面前提起某个小提琴家,说起人家的才华和名声,引诱他说些什么。听众们喜欢他的愤怒、他的言论,喜欢他口中蹦出来的既实际又睿智的话,喜欢他批判那些他假想的对手。只是他们不总是能理解他,但是他们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像他一样以如此巧妙、生动的讽刺描绘当代的音乐名人。就连那些被他讽刺过的音乐家本人也都有点怕他。因为他们知道他的刻薄,也知道他攻讦中的准确,在需要辱骂的情况下,他的判断是准确的。
不知怎的,人们已经习惯了在剧院的走廊和幕后看到他。就连剧院的工作人员也放他畅行无阻,就好像此人不可或缺,而他也就成了某种本土的忒耳西忒斯[5]。如此生活持续了两三年,但是最终,甚至他的这个角色也让人们烦了。再之后就是正式的驱逐了。于是在他生命的最后两年里,他就如同石沉大海,任何地方都寻不到他的踪迹了。
不过,B还是见过他的,而且是两次。每次见他,对他的同情都超越了厌恶。有一次,B看到了他,叫他过来。但是我继父生气了,装作什么都没听到,傲慢地戴上他那顶破破烂烂的旧帽子,从旁边走了过去。后来,在一个盛大的节日庆典上,有人向B通报说,原同事叶菲莫夫特来祝贺。B走到他跟前。叶菲莫夫醉醺醺地站在那里,姿态极低地向他行礼,鞠躬之深,恨不能把脑袋摁在膝盖上。他小声咕哝,念念有词,怎么都不肯进到房间里。他行为的意思就是,我们这种没有才华的小人物,哪能配得上和您这种大人物交往呢;对于我们这些小人物而言,有一个仆人的位置来给您道喜就足够了;在下毕恭毕敬鞠躬,然后消失是最好的。总而言之,这就是令人厌恶、愚蠢至极的装腔作势罢了。
这事结束之后,B就很久没有看到他了。直到那场灾难发生,而那场灾难结束了所有这些悲伤、痛苦和混乱的生活方式。这场灾难不仅和我童年的最初印象密切相关,甚至还关系着我的整个生命。它的发生是那么可怕……
但首先,我要解释一下我的童年是什么样的,以及这个在我人生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人,这个导致了我可怜的妈妈死去的人,对我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注释
[1]对叶戈尔的爱称。——译者注(若无特殊说明,本书注释皆为译者注)
[2]亦是对叶戈尔的爱称。
[3]指卑微下贱地劳作,也就是演奏。
[4]俄罗斯传统,冬季在餐厅和拜访别人家里等社交场合,应在入门前脱下自己的大衣,挂于玄关处,以示不怀疑主人家的待客之道。
[5]《荷马史诗》中的人物,全特洛伊最丑的人,因嘲讽阿喀琉斯被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