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絮语

到达父亲杨正的衣冠冢前，望着坟墓附近表层浮土斑驳不一的风化颜色，明显是在下葬之后有被翻动过的痕迹，杨方心中不由闪过众多不好的念头。

只是，他却不想让杨心和自己一样为尚不确定的事情而担惊受怕，所以哪怕是此前熊县尉所言之事，都是未曾告诉对方，对于不能进城的理由，也只是用不想回到伤心之处而替代。

眼下，尚不能确定到底是何物翻动坟土的情况下，杨方也并不想贸然改变现状。

只是杨心向来心细，祭拜上坟难免会注意到这点。不愿让她多想，杨方便索性直接开口假作怒骂道：

“这坟上的土我记得明明是压实的，现在这野外的畜生都快成精了，衣冠冢都不放过。”

狼、乌鸦，野猪……乃至于是松鼠、兔子这些动物实际上都或多或少会有啃食尸体的行为，甚至像是野狗这种始终在人类聚居区周围活动的野兽，更是基本都养成了掏坟墓吃死尸的习性，使得越来越多的人都会在复三过后，继续在坟墓上压上重重叠叠如小山一般的砖石重物，免得先人死后还要遭罪。

不过杨正棺材里仅是几件旧衣，所以自然也就省去了这一环节。

杨心原本正望着墓碑伤神，下葬当日她虽然哭得心碎，可毕竟是不识字的，只觉得那几行简略的方块字仿佛有神奇的魔力，能够诉尽一人漫长的人生，载满生者的哀思。

可在完成了基本启蒙能够真正读懂这些文字所代表的含义之后，却发现根本就不是这样，那几行字就如印刻其的石碑一般坚硬而冰冷，仿佛如此就已足够道尽逝者的一生。

念及如此，本就多愁善感的少女心中更是五味杂陈，原本明媚的脸颊布满愁容，随即更是不免滚落两行泪珠。

就在此时，杨方的一声轻骂却是传进了她的耳中。

随后看着少年开始亲自动手去重新平整、压实坟头土后，她也是突然意识到，或许自己并不是在场最为心痛之人。毕竟父亲对于自己是救命外加数年养育之恩，可对于九郎而言，却是骨肉血亲以及……在世最后一个亲人。

不，不是或许，而是一定。

不然九郎为何会害那场恶病？又为何前后变化如此之大？最近又为何会如此拼命？

现在更是对父亲坟上哪怕一草一木的变化都是如此敏锐……

想来九郎心中只怕早已是心如刀绞，却还要装出平静之态，甚至有时候还要反过来安慰自己这个外人……

越是如此想着，少女两颊滚落的珠泪却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甚至反倒是愈见潺密，大有化成涓涓溪流的趋势。

只是，内里的滋味却渐渐从原本对亡者的感怀变成对眼前人的感动。

上手一起将坟头土填实之后，她才勉强止住泪水，就被杨方拉住手来到了墓碑正前，一起跪倒在坟前，听着杨方语气平淡的讲起最近二人一同经历的那些事。

“这么久都没来祭拜过你，是孩儿不孝，我也认清自己不是那举孝廉的材料，如今重新捡起了弓箭这门手艺，只是可惜你已经不在我身边……”

“廮陶很好，只是我却败光了家产，现在只能住在平乡下的榆亭。不过好在你教过我几手箭术，现在也足够自食其力……但我不想留在廮陶这个伤心之地了，过几年等攒够了钱，我可能会带着心儿去回家看看。不过你放心，我只是想和心儿看看父亲和我曾经生活的地方，不会打搅族里那些人。”

“我记得那里的青虾很美，只是小时候你总推说不爱吃，全让给了我，只怕都要忘了是什么滋味，等到时候我也捎几只让你尝尝……”

不知为何，平常谈起这个父亲时虽然无比熟悉，可总觉得有些虚无缥缈，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物。但真正面对哪怕仅是一个衣冠冢时，万千回忆思绪却还是夹杂着各种情绪纷至沓来，搅得自己心境难平，更将他的舌尖搅碎，也算打算简单结束的话语也不由变得琐碎起来。

讲到后来，杨方甚至已经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穿越而来两世为人，还是前世今生的记忆杂糅在了一起，唯一确定的是，这些记忆与情绪都已经是他难以割舍的一部分。

“对了，爹。还有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我和心儿已经正式结成夫妻，我今后也一定会真心待她，她如今也就是您的儿媳妇了。”

面对少年述自心肠的回忆，杨心明白这既是对亡者诉说，更是讲给自己听的。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的她甚至下意识摒住了呼吸，只怕那双一如既往温柔坚定的眼眸望向自己，方才缓缓道出一声：

“爹。”

往常不知叫过多少遍的称呼，在今日却是有了特别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