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空蝉
“林同学？”
“林同学？”
“睡了吗？”
林千树并没有睡着，只是因为身体疲惫，懒得睁眼罢了。
但是，女孩既然喊他，想必是训练结束了。
他睁开眼睛，“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酸软的四肢在大脑信号的支配下不情愿地开始活动。
“太好了，你醒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更甜了，但并不做作。
我其实没睡。
这句话林千树想说来着，可是，一想到有可能要说两遍她才听清，他也就懒得开口了。
费劲爬起来，训练场里基本看不到人了，夕阳最后的余晖射过侧窗落在地板上，留下一片黯淡的红色光晕。
“走吧，我们去洗护具！”
虽然她的声音很好听，但林千树却开始头疼了。
差点忘了，被柳生白雪惩罚洗护具来着……
来到护具专用清洗区，林千树发现，洗护具的人还蛮多的，而且中村悠太竟然也在。
不知道是不是被哥哥警告了什么，中村悠太和林千树对上视线后，慌忙将头低下了。
女孩看到林千树只是发呆，以为他不愿意动手，便解释道：“新来的都要清洗护具。这个是剑道部的传统呢。”
“你说传统？”林千树惊讶地问。
她又没听清。
“什么？”
算了，不重复了。
反正也不重要。
林千树心想。
如果说新人洗护具是传统，那柳生白雪所谓的【惩罚】本身就不存在。
给人的感觉就像出剑一样直来直去，原来也有细腻的心思啊。
林千树捋起袖子，和女孩走向未清洗的护具堆，其他人看到传染病——某些人对患皮肤病女孩的恶意称谓——立刻四散开，唯恐避之不及。
女孩毫不在意他人的嫌弃。她抱起护具，对林千树说：“部长允许你清洗护具，说明她已经认可你是正式成员了。我们的清洗区在角落，跟我来。”
林千树抱着护具跟在她身后，她笔直向前，所有人为她分开一条路，他突然有种自己正是借老虎之威风而嚣张跋扈的狐狸的感觉。
但老虎的声音太甜，只会被当成染病的猫，狐狸也不怎么嚣张，更像任人揉捏的鸡仔。
还有怪物站在光里吃人又不吐骨头，受害者反倒成了凶手东躲西藏，死去之人还要抱着汗臭难闻的护具走向水池，这个世界太怪了。
女孩突然停下脚步。
她回过头，看了一下莫名发笑的林千树，不懂他到底在开心什么。
但是，肯定和自己这种生来污秽的人毫无关联吧，毕竟笑的那么好看……
两人来到角落，女孩拿出软毛刷和清洁剂，一边用一边对林千树说：“我教你哦，这是这样用的。清洗的时候……”
夕阳很快就被黑暗哄去睡了，月将明，无星的天空雾蒙蒙的，教学楼仅有几个教室还亮着灯，可社团大楼却灯火通明。
除去少量部活尚未结束的社团外，绝大多数亮灯的地方，都是所谓的【集学社团】，林千树还是习惯称补习班。
精英教育的目的是培养出精英，也就说培养的对象尚未成长为精英，他们仍旧需要刻苦吸收来自家庭和学校的资源，至于能吸收多少，那就和教育本身无关了。
当然，从另一个方面讲，如果按照普通高校的普通学生作为标准，那浅森里的绝大多数学生，的确可被称得上【精英】。
所以，这就是精英相对论吧？
可惜，林千树在清洗护具时无聊想到的——可能早已经被人以各种形式发表过无数次的——精英相对论，对现实来说完全没什么意义。
但要是少了前两个字，那就厉害了。
令人遗憾的是，这个世界也有爱因斯坦。
而且牛顿也在……
林千树捂着眼睛，透过指缝看着不小心摔倒在地，又被护具砸住脑袋的剑道部成员，心想：
要是被这么砸一下，牛顿应该没心情思考什么为什么护具是从天上掉下来而不是别处吧……
“林同学，水，水……”
被女孩提醒着，林千树低下头看，水都要漫出池子了。
他连忙关掉水龙头，收拢自己跳脱的念头。
“谢谢提醒。”
女孩抬头看着他，不说话。
林千树见她这样，才想起来，她耳朵不太灵敏。
于是，他用缓慢的语速问：“你的名字。”
林千树知道，她听清了，因为她的嘴巴缓缓张大了。
可她就是一直不回答。
舌头倒是挺粉的，可一直张着嘴不难受吗？
林千树心想：算了，可能对她来说，介绍名字是件难以启齿的事吧。
他低下头，用软毛刷将护具擦的全是泡沫，白白的泡影在水池里不断生长，破裂，就像永远都不会结束的循环。
“空蝉。”
女孩的声音没那么甜，却带着让人窒息的颤抖。
林千树抬起头，她立刻低下头，用力刷着已经发亮的护具，布满手背的红疹看起来像无数樱花死去的尸体。
“橘空蝉。”
她如此小心翼翼，仿佛说出自己的名字，就会给世界带来伤害似的。
“我喜欢这个名字。”
林千树没有放缓语速，也不在意她能不能听到。
他真的很喜欢。
哪怕名字的主人，是一位脸生红斑，面目可怖的女孩。
橘空蝉仰起头，看着林千树发呆，好像又没听清他的话。
实际上，她听清了。
可她只能当作没听清。
因为他太好看了，而她太丑了。
哪怕只是喜欢她的名字，在这个世界都是错误的。
她只能生活在土里，雨天爬出来，长出翅膀飞走的不是她，她是遗留下的蝉蜕，土黄色的，沾满了泥土，所以叫空蝉。
别看丑哦，还能入药哩。
她一直这样安慰自己。
“让让。”
清冽的声音从两人身旁响起。
林千树转过头，柳生白雪抱着护具不由分说挤到两人中间，橘空蝉慌忙躲开，生怕身上的污秽染到纯白的雪上。
柳生白雪竖起眉毛盯着橘空蝉，说：“躲那么远干嘛？”
“我……”
“过来点。”
“哦。”
柳生白雪的声音很有穿透力，或者说太有威严，以至于就算耳朵不灵敏的橘空蝉，也必须得听到她的话，然后乖乖遵守。
确实奇妙。
林千树心想。
橘空蝉小心翼翼地往柳生白雪旁边挪了一点点，后者跨步到她身旁，直接和她肩并肩了。
橘空蝉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动也不动。
“既然不会传染，那有什么好怕的。”
柳生白雪一边说，一边拿起橘空蝉刚刚用过的软毛刷，挤了点柔性清理剂。
橘空蝉因为紧张而僵硬的身体逐渐恢复知觉。
她很想告诉柳生白雪，她怕的是被嫌弃。
但她说不出口。
她知道柳生白雪不嫌弃，可她嫌弃她自己。
林千树盯着橘空蝉被红疹包裹了大半的嘴。
那嘴唇颤抖着，就像风吹来时树叶上的蝉蜕在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