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想建一座屋
有人说男人存在于世,是为了存在感,如官员标榜政绩,如军人肩扛徽章,如学者著书立说,如教师登台授课……在某种意义上,应该承认是对的。甚至,最不守世俗规矩的孙悟空也难于免俗:即使在如来佛五指山下,也忘不了撒一泡猴尿,以证明俺老孙曾到此一游。
原本凡夫俗子如我,更是乐此不疲,并且取得了说大即大说小即小的所谓业绩。作为教师,三四十年教下来,说桃李满天下诚然言过其实,但数量之多足以让我相见不相识绝非虚言;作为翻译匠,以单行本计,八十本只少不多。尽管自家名字比原作者小一两号甚或三四号,但“林少华”仨字却是本本少不得的。作为半个学者兼半拉子作家,或长篇大论或小品短章,五六百篇总是有的。自不待言,这都是我存在于世的证明,是我这个存在在太阳系第三颗行星上移行的轨迹。
问题是,之于我,这些存在本身却好像缺乏实实在在的存在感。第一,学生并非自己的作品,而仅仅是从自己这个驿站通过的过客。第二,翻译作为作品也不够完全。比如《挪威的森林》,忽一日译者不再姓林也并非不可能,尤其在一切都有可能的当今社会。纵使具有完全著作权的五六百篇嫡系文字,倏然遁出读者记忆的围墙也只是时间问题。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经典时光早已一去杳然。
这么着,我就想建一座屋作为存在感的载体。一座屋!砖瓦结构,有柁有梁,有门有窗,堂堂正正,敦敦实实,坐落在苍茫大地与蓝天白云之间——单单这么一想,都想找个角落偷笑片刻。何况大半生都在虚无缥缈的形而上世界里怅然徘徊,往下小半生也该多少造一个形而下物件才是道理,而这最合适的形式就是屋。
或许有读者问:你不是有屋吗?青岛某大学校园那个单元套间不是你的屋吗?问题是,一来那不是我建的,二来严格地说那不是屋,而是公寓或宿舍,屋应该是独立存在的——我要建一座独立存在的屋!
建在哪里呢?建在城里的可能性近乎零。寸土寸金自不说,在金碧辉煌的高楼大厦之间建一座自己住的小屋,众目睽睽之下隐私都成问题。乡村也不大可能,政策上不允许城里人下乡买地建屋。杜工部如果活着,即使有朋友在成都为官,估计也不敢违纪帮他在郊外野地建造杜甫草堂。或者索性像苏轼那样自愿流放,在黄州东山坡上自建五间草房?“有屋五间,果菜十数畦,桑百余本。身耕妻蚕,聊以卒岁也”,不坏不坏。没准写出“《赤壁赋》再赋”亦未可知。惜乎这无疑是痴心妄想。思古想今,较为可行的是把几年前在故乡镇郊买的非农户籍的农舍推倒重来。遗憾的是,这农舍并非政府鼓励改造的茅草土屋,而是颇有现代化派头的砖瓦建筑,当真推倒重来,势必在当地传为笑料——乡村毕竟熟人社会,成为笑料断不可取。
有了!与我的农居一篱之隔的西院无人居住,前后园子蒿草蓬蓬勃勃,时有松鼠出没其间。东西两座农居山墙之间是连在一起的仓房。把这连体仓房一举拆除,原地建一座两层小楼岂不甚好?楼不必高,下层仍作仓房,高矮不碰头即可。上层高度亦无须介意建筑规范,不吊顶,直接利用人字形柁梁房顶。窗扇嘛,倘能淘得昔日外婆家那种老式民居上下对开的木棂窗再好不过,庶几可得乡土效果。南面迎窗栽两棵垂柳、两株红杏,正对北窗栽山梨、海棠各一。春夏之交垂柳一身新绿,杏花烟雨迷离。后面呢,山梨,“梨花一枝春带雨”;海棠,“故烧高烛照红妆”。夏秋之间,杏红梨黄,海棠累累,窗外飘香,手到擒来,“聊以卒岁也”。屋内南窗前置原木书案,读读写写。北侧横长条坐榻,躺躺歪歪。夜阑风静,忘却营营,岂不快哉!当然,前提是我亲自动手,一砖一石砌上去,一木一瓦搭起来。既当木工又做瓦匠。所需小工,可请附近弟弟充任……
也巧,前院邻居说他认识西院房主,我当即请其牵线搭桥。只买仓房显然不成,须连同正房将西院整个买下。对方乃生意人,见我买房心切,大约以为地下埋有价值连城的秦兵马俑,始而做犹豫状,继而明码加价,我则义无反顾,死缠活磨,终于成交。一时大喜过望,痛饮三杯。此乃去年的事。今年开春我先把树栽了。眼下树正茁壮生长,尤其柳树、杏树,蹿出的新枝已然高出仓房。整个暑假,我都围前围后想象自己坐在小二楼同柳絮杏花隔窗对视的幸福光景,期待退休后马上开工。
届时唯一的障碍大概是:推倒仓房改建小二楼是否需要报批?报批能否获准?毕竟我不是本地居民。弟弟说不报批也不碍事,因为只是原址重建,又没有另外占地。真不碍事?违章建筑万万不可。作为纯粹的假设,另一种可能性也并非没有——尽管微乎其微——当地官员忽然在我身上发现某种微乎其微的文化价值,特批建造“人境庐”,经费自筹……
我的建屋之梦!
2016年8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