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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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赏心悦目

谢相思依稀记得两年前解忧帮建立三十周年庆典上,满脸假胡子的南长老站在高台之上,慷慨激昂地问:“我们解忧帮的宗旨是什么?”

底下一众弟子气壮山河地答道:“拿人钱财,为人解忧!”

南长老又问:“我们行事的准则是什么?”

“让雇主满意,让雇主放心!”

南长老满意地捋了把胡须,负着手在台上绕圈圈,谆谆教诲道:“日后你们出任务的时候,切记一切要以雇主的喜好来。雇主想做什么帮着做,雇主想要什么帮着抢,简单来说,就是把雇主当成你们的亲爹一样供着。如此才能让雇主满意,让雇主的亲戚朋友放心。”

彼时谢相思坐在台下的犄角旮旯里听得热血沸腾,觉得上面的南长老浑身带光,能闪瞎人眼的那种。从那一刻起,她就把南长老的教诲刻进血液里,发誓要做解忧帮最亮眼的星。

“不管雇主想做什么都帮着他做,想要什么都帮着抢,把他当我亲爹一样供着。”

谢相思仰着头看着牌匾上写着“天香阁”三个烫金大字的牌楼,听着里面轻柔甜糯的歌声,将这话又念了一遍,将遮脸布往上扯,才安下心来准备搞事情。

天香阁是这久安镇最大的勾栏楚馆,生意火爆到带动一整个镇的经济发展。楼里经常办主题盛会,当日来天香阁的人都要穿与主题相应的衣服。

今晚的主题是戏水,是以当门口走进一个用一块翠绿色绸子将头包住,只露出一双眼睛的人时,老板娘常欢媚眼一挑,一下子拦住对方的去路。

“哟,这位公子穿得够特别,我们楼里今日是戏水主题呢!”

谢相思有些崩溃,这久安镇处处都和正常地方不一样,布庄里连黑色布料都没有,她就只能扯了块绿绸子围脸上。

她随口应付了常欢两句,眼睛在大堂里一睃,为了迎合戏水主题,天香阁的姑娘小倌们穿得一个赛一个的清凉,各种薄纱轻裹,酥胸半露。

天香阁除了有漂亮姑娘,还会花钱雇擅长装扮的俊俏小生,专门为了扮演时撑场面。

视线再一转,看见几个肥头大耳的油腻男子,她眼睛一辣忙收回视线,沙哑着声音问:“你们这里三日前是不是收了个小哥,个子比我高一头,容貌清隽……脑子看着不太好的?”

听前面的常欢还没什么反应,听到最后一句,她立马长长地“哦”了一声:“确实是有这么一个,来的时候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和我说他无家可归,求我收留他。这些年我头一回遇上这样求我的,连钱都不要,那我也没理由拒绝不是。谁知道他就不想干了,说什么‘一个换装玩的地方居然这么不纯洁,还想靠卖身发家,也不看看楼里那一个个矮胖矬,简直污染人的心灵之窗’。”

“然后呢……”

“对付这种不听话的小东西,老娘我有的是手腕。”

谢相思心里“咯噔”一跳,半晌,艰难地出声道:“那个怀……坏东西是我家中跑出来的,这里有点儿问题。”她点了点太阳穴,又道,“他平日里就总爱做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急了的时候还会咬人,我之所以遮着面,就是因为上次被他咬得下巴缺了块肉。”

常欢目光登时变得复杂:“他还会咬人?”

“他小时候可被狼狗咬过,不提也罢。这样,我赔些银子给你,今儿个就让我将他领回去吧!”

常欢尚在犹豫间,就见眼前的遮脸人从怀里摸出张银票,她一看那面额立刻就答应了。

天香阁的小厮领着谢相思穿过大堂往后院走,一直走到头,眼看着越走越偏僻,谢相思就有心理准备了。可饶是如此,等小厮推开门的刹那,她还是差点儿笑出声。

这屋子正中央摆着一张床榻,一身量修长的男子双手双脚被皮扣扣住,扯着成个“大”字绑住。一双眼被布条遮住,连嘴也堵住了。脑袋上别着两只狐狸毛耳朵,身上是一件又白又透的轻纱衣,胸前大开领,露出一片春光。谢相思的目光在上面刚流连片刻,小厮就走过去将男子嘴里的布揪出来。

裴缓的嘴巴刚一自由就忍不住说话,但声音哑哑的,一听就知道是这三日杜鹃啼血般地喊给喊破嗓子了。

“你们死心吧!”

脸上的绿绸子刚好将谢相思无声狂笑的表情掩住,她轻咳两声,走过去扯开他眼睛上覆住的布条。

冷不丁一见光,裴缓倏地半眯起眼,隔了一会儿才缓缓地睁开,眼底映入一道翠绿翠绿的身影。容貌看不到,只那双杏眼,眼尾细长,眸里无波无澜,像一汪宁静的山泉水。

他先是一愣,随即凤眸顿时凌厉起来,声音扬着:“你——”

谢相思一把捂住他的嘴,都不用听就知道他接下来没好话,肯定是什么“本王失踪三日你才赶过来,我花钱雇你这个护卫就是到我身边喘气的”,什么“本王让你十日之后再来,本王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本王让你去跳河你怎么不去跳啊”……

跟着他有一段时间,谢相思已经习惯了,她遂将手捂得更严密,低低地道:“我已经和老板娘说了领你走,有什么话回家再说,别让人看笑话。”

裴缓本来气炸了,但听她的话也觉得有道理,他堂堂一个王爷,如今这副样子实在是不能暴露,鼻尖粗重的呼吸霎时平复下来。

那小厮见势眼珠一转,适时凑近道:“小的方才听到您说这位公子好像是有狂犬病?小的这儿刚好有一个偏方专治这个毛病的,不贵,一钱银子一服。”

裴缓刚平复下来的呼吸又粗重起来,比方才更恐怖。谢相思只觉得旁边像是杵了只体型健硕的大老虎,随时随地想要扑过来咬死她。

她稳了稳心神,冲那小厮摆摆手:“不必了,留着自己拌饭吃吧!”

那小厮脸一绿,嘟嘟囔囔地走远。

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黑着脸的裴缓终于发作,他咬着牙瞪着眼,阴狠地道:“好你个谢相思,敢造谣毁本王的声誉,还敢下黑手掐本王的脸,你们解忧帮就是这么培养你们对待雇主的?”

他说得狠厉,谢相思却像是毫无反应。

她老实在在地立在他旁边,在他颇具节奏的问罪声里将他身上的绳索解开,还记得贴心地将他胸前乍开的衣襟拢上,随后退开几步,恭敬地道:“这地方乱得很,属下带王爷出去吧!”

裴缓自觉用力地一拳捶出,却打在了一团棉花上,心里窝着一股火,面色铁青,翻身从榻上下来,大步流星地向外走。

谢相思眨眨眼,这才发现他这件前襟乍开的衣裳另有乾坤,屁股的部位耷拉着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再配上他脑袋上那对耳朵……之前的主题会怕不是妖精主题?

狐妖小王爷没急着走,而是站在院子里四下打量着。

这后院偏僻,就只最前面的月门边上有两个人把守,方才过来的时候那两人在玩打手板的游戏消磨时光。

打量够了,裴缓侧过头,对着谢相思勾勾手。

谢相思上前几步站定,他一下子凑过来。他身上还有着脂粉味,猛地扑过来带着一阵香风,熏得谢相思头有些涨热,下一刻便听他在她耳边低语几声。

她顺着望了望月门处,随后会意地点点头,立刻迈步走。

裴缓一看她这嫌弃得恨不得离他八丈远的样子就心头来气,冷冷地道:“我还有句话要说,回来。”

谢相思不明所以,但雇主为大,她还是收回脚原路站回,耳朵凑过去,就听他低低地道:“你今日的打扮很像个长了毛的绿茄子,但本王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谢相思心里呵呵一笑,面上没什么表情,说:“属下愚钝不知道,王爷且等等再说,属下先去办正事。”

说着,她转身就走,脚步一步步重得像是能踩烂某人的脸。

而某人看着她窈窕的背影,眉头皱得死紧。这个护卫哪儿哪儿都好,长得好看身材好,业务能力强,对他也上心。

但也不知道为啥,打从第一眼见到他,她就没向他伸出过友谊之手,总是拉着一张无甚表情的脸,活像他屠了她满门。

不过她越是这样,他就越是生气,越是想怼她,总有一天他要将她怼炸,看看她那张总是平静的脸奓毛之后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

就在裴缓暗暗决定间,谢相思已经走到了月门那儿,手起手落,迅速地劈晕了两个守卫。动作潇洒,打个架都和跳舞一样。

裴缓定定地看了一会儿,眉宇不自觉地松开了。

长得漂亮的护卫,就算让他生气,也是赏心悦目的。

这后院的每一个房间里都关着像裴缓这样“不听话的小东西”,只是除了他,其余都是姑娘,大多数是被家里的极品亲戚卖到天香阁但又不想和恶势力低头的。谢相思在打晕守卫之后,裴缓就将这些人都放了出来。

众人看着裴缓满目感激,眼泪汪汪。

裴缓体贴地给她们发银票,让她们拿着好好地去生活,正经得不成样子。姑娘们小声抽泣着,挨个走上前对他发表道谢的感言。裴缓全程唇边挂着温和的笑,对每个人都说一遍:“不必感谢我,要感谢就感谢怀王裴缓。是他教会了我要善良,要努力让世界充满爱。”

谢相思守在月门边看着那诡异的一幕,额角青筋突突地跳。

认识裴缓时间越久,她越能体会到人间不值得。

眼看着时间差不多,再不走前边人就会发现这儿的异样了,她快步走回去阻止爱心大使继续散发魅力,指了指外头。

裴缓会意,无奈地叹口气,看着她道:“这些姑娘也不容易,先把她们送出去我们再出去。以你的力气,一次运三个人不费劲儿吧!”

谢相思额角青筋一跳,声音压得很低:“王爷也知晓属下用力过度之后需要休息,万一王爷有什么危险——”

“本王的安危和拯救这些貌美如花姑娘的下半生比,孰轻孰重?”裴缓脊背挺得很直,瞧着她的目光满是鄙视,“谢护卫,做人不能这么自私。”

谢相思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南长老的至理名言,扭了扭手腕走到那群姑娘面前,认命地开口:“走吧!我送诸位出去。”

裴缓的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谢相思轻功极好,又有大力士的独特技能,不过一炷香的工夫,那群姑娘就被成功地从后墙运出了天香阁,整个院子空荡荡的,就只剩下裴缓一人。

瞧见她回来,裴缓双臂朝她伸开,胸前的衣襟又随着动作乍开。他长得白,皎洁的月光镀上肌肤,如玉一般让人移不开眼。

谢相思短暂地被迷惑,在听到他下一句话时就清醒了:“你上次背着本王跑路真的可难受了,这一次用抱的吧!”

她脚步顿了下,这细微的动作被裴缓尽收眼底,他内心的小火苗又开始熊熊燃烧了。

她就这么嫌弃他,跟他真的得了狂犬病一样嫌弃!

裴缓磨了磨牙,大步迈过去,也不在乎她什么脸色,双臂一勾她的脖颈儿,身子一跳就跳进她怀里。

谢相思下意识地接住他,手正好触上他身后的“尾巴”,毛茸茸的,手感倒是好。

裴缓察觉到她瞬间的僵硬,急吼吼地补了一句:“你要是敢把本王扔下去,本王就去解忧帮投诉你!”

谢相思这才缓过神,收了收手臂。

没错了,这是雇主,不能扔,不能扔。

她方才运那些姑娘出去,一来一回力气有些耗尽,每逢快要力竭的时候反应就有些迟缓。放在平时早就能察觉到的脚步声,这次等她抱着狐妖小王爷往墙根边上走才听到后面有人追了上来。

“你们是什么人?别跑!”天香阁的打手看见月门处两个被打晕的守卫,再一抬眼就见一个绿茄子般的人手中抱着前两日刚到阁中的小妖精要跑。几人大喊一声慌忙追过去,那绿茄子“嗖”的一声蹿走,几下跳出视线之内。

“王哥,不光是那个小妖精,这院子里所有的姑娘都被放走了。”

被称作“王哥”的壮汉脸上肥膘颤动,大手一挥:“快到后门去截,再找人去绸缎庄问问,看是谁买了那么扎眼的一块布?”

等了没半个时辰,追上去的手下甲就说人跟丢了。

王哥一巴掌把那黑瘦的手下甲抡得就地转了好几个圈才停下。手下甲满眼金花还记得说:“不过小乙那边在万和绸缎庄找到了买绿绸子的人,说是从盖州城里来的,还是个大美人……”

王哥又一巴掌,手下甲又转了几圈:“长成啥样也没用!”

王哥喘着粗气,恶狠狠地道:“叫上兄弟,跟我去盖州城找人。找不到人,咱们都得脑袋搬家!”

“是!”

裴缓这次从长安到盖州来,是为了祭奠他因护卫当今皇帝而过世的父母——镇国将军裴阙和夫人周青缨。

裴家在盖州城中有一处宅子,每年的五月十三,裴缓和裴昭兄弟俩过来都会住在裴家老宅,这次也是如此。只不过裴昭因为去年底远调两江没法回来,这次裴缓就自己过来了。

盖州城不算热闹,倒是离这儿不远的久安镇到处都是玩的,尤其是天香阁,换装主题会名声赫赫,有言“不到天香阁,不知天上仙”。

长安到底是皇都,大家还是比较注重礼法名声的,这主题会的形式还没有传播到长安去,只在偏远地方有,最好的当然还是天香阁。

从前有哥哥在上面压制着,裴缓即使来盖州城也不敢去天香阁,这一次裴昭不在,他算是能一偿所愿了。

甫一祭拜完,裴缓就独自一人拐去了久安镇,并让谢相思十日之后再去找他,千万不要打扰他艳压全场……然后事情就悲剧了。

若不是他竭力反抗,如今可能就被迫堕落风尘了。

裴缓高大的身子缩在谢相思怀里,春风和着花香温柔地拂过他的脸颊,飞奔中,他再一次赞叹自己的英勇果敢,不畏强权。

抱着自己的胳膊有些刻意地紧,勒得他不甚舒服,他蹙着眉一抬头,被吓了一跳,说:“你脸怎么这么白?和鬼一样。”

谢相思刚才好不容易甩掉跟来的尾巴,眼下实在是有些脱力。她是真的很想将裴缓扔下去的,但想起他的威胁还有解忧帮的处事准则就默默地忍了。

她没说话,只是腮帮子鼓了鼓将牙关咬紧,微喘着再一个跳步跳到裴家老宅的门口,松开手将裴缓放下的瞬间,身子像熟过头的面条一样软趴趴地倒在地上。

为了低调,裴缓这次就带了谢相思一个人来盖州,眼下也没个人能搭把手的帮着把她扛进去。

若是平时他是绝不会有这个心思的,尤其对方还是一直暗戳戳嫌弃他的谢相思。

可是眼下那个平日里虽板着张脸,但眼角眉梢生机勃勃,明丽到偶尔还让他觉得艳光四射的女人如今一点儿生气也没有地瘫在地上,面色苍白,额上全是汗珠,无意识地轻声呻吟,比之前无力时看着可怜太多。

要不是他威胁她,她可能也不会透支体力抱着他走这么远,说起来还是他的“锅”。

裴缓长这么大,第一次有这种愧疚的情绪,搅和得他浑身都不自在。

“像本王这么良善的雇主,千年难遇我跟你讲。”他嘴上说着,伸手将她拖起来,环住她的腰让她整个身子靠在自己身上。

谢相思昏沉中还想挣扎,但实在是没力气,任由裴缓动作不甚温柔地将她一路带到厢房扔上榻。

裴缓放了手,手臂还保持着环绕的姿势,垂眸看了她一眼。

腰这么细,吃空气长大的?

谢相思这一睡就是大半宿,再睁开眼睛时天刚蒙蒙亮。

为了贴身保护裴缓的安全,无论是在王府还是在这裴家老宅,谢相思都住在裴缓旁边,每日都能听见隔壁那位一清早就吊嗓子的声音,比鸡打鸣都准时。以至于不管她多累多疲乏,每日到这个时辰就总会被叫醒。

今日不是《西厢记》,改唱《湘妃怨》了,听得谢相思鸡皮疙瘩一身一身地起。她穿好衣服翻身下床,深深地呼吸几次才推开门走出去。

盖州城人少,又建在千山下,大清早出来,看着鸟语花香,颇有些归隐山林的感觉。谢相思在宅子里四下绕了绕,在后院热身打了套拳,这才又折回主院去。

裴缓已经吊完嗓子,正坐在树下悠闲自在地跷着腿,一见到她回来立刻道:“去给本王做点儿吃的,再泡杯茶来,要碧螺春,水要清潭的泉水。”

谢相思道:“碧螺春已经喝完了,宅子里只有陈年的红茶,清潭泉水要提前一夜取来煮沸之后自然晾凉了才能用,现在也来不及了。”

“喝完了你不会买?清潭泉水来不及晾凉你不会用嘴吹?什么都用本王想,要你这个护卫有何用?拿人钱财,替人解忧,你这哪里解忧了,分明是给本王添堵来了!”

谢相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想象中已经将他千刀万剐,面上却还是冷静如常:“王爷说得有道理,属下这就去办。”

裴缓皱着眉,心想,她为什么还不生气?

他扬起下巴道:“半个时辰之内回来,别忘了你还得贴身保护本王的。”

谢相思嘴角抽搐。

谁看见她刀了?

城中有茶庄有点心铺,谢相思想着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碧螺春,才拐出老宅的巷子,一阵有些急的风吹过,巷子口的槐树枝被吹得簌簌作响。

她耳朵一动,呼吸滞住,手摸向腰间佩刀。

裴缓觉得她从前扛着的大刀太丑,给她换了更轻巧灵便的弯刀。

她如常地继续往前走,与几个行人擦肩而过。

她眸子突地一暗,脚下方向一转,顺着高墙攀上去,几个飞身就跳上老宅的屋顶,只听“砰”的一声,门被猛地从外踹开,几个膀大腰圆的壮汉随之冲进来,领头的正是昨日在天香阁看见的那个满脸横肉的王哥。

谢相思有些不合时宜地感叹着,从长安到盖州城,裴缓这招人暴打的人设真是永不倒。

感叹过后,她卸下佩刀,刀鞘猛地一甩,砸到王哥身上,砸得他往后一个踉跄,因体型太过壮观,压得来扶他的几个小弟都“哎哟”“哎哟”地叫着倒地。

裴缓在树下坐着,跷着的二郎腿左右交换,胳膊撑着脑袋,一点儿没见慌张。

房顶上一纤细身影落在他旁边,右手一收,刀鞘上的暗线一扯,“唰”的一声,刀身刀鞘重归一处。

王哥一见眼前这姑娘的架势就知道是高手,豆大的汗珠顺着颤抖的脸往下掉。

“这位大哥,怕不是不认字?”裴缓施施然地站起来。

谢相思随意地看了一眼,发现不过是她出去这么一小会儿的工夫,他已经速度地换好了一身衣裳。嗯,还是昨儿个那身狐妖装扮,就是月白色的衣衫换成了绛紫色,还真是够喜欢的了。

长尾巴随着他的动作摇来摆去,谢相思的视线随着游走了一会儿直到他站定。他指了指外面,问:“这宅子的外面明晃晃地写了‘裴宅’两个大字,楷书加粗,还是拿金粉喷的,整个盖州谁不知道裴宅是前镇国将军,如今怀王的老家,你还敢携众来这儿打人,不是没文化就是脑壳儿有问题。看你这样子也不像是脑子有问题的,那就是不识字了。”

王哥上下牙直打架,嘴唇张了合,合了张,也没说出连贯的一句话。裴缓伸手揪了揪他的耳朵,说:“难道不仅不识字,还是‘聋’的传人?”

盖州城,包括久安镇,甚少有眼生的面孔出现,更何况还是那样的绝色美女,天香阁雇的打手都是地头蛇,很快就查到了那买绿绸子姑娘的去向,就在盖州城内的裴宅。

那可是裴家啊,整个盖州地界谁敢来裴家找麻烦,除非不想活了。这活没法干,王哥打算直接跑路,可是……

“不,不是我想来……毕竟每年这时候裴家都会回来人祭拜,能在裴宅出没的美人不是裴昭裴大公子的小情人,就是裴缓裴大废物的小情人,我可惹不起。”

裴缓一听王哥这话脸色登时沉下去,揪着耳朵的手一个拧紧,说:“你说谁是废物?嗯?”

谢相思的视线迅速在周遭扫着,不是王哥想来,那就是有人逼他来做这个先锋队伍,好给后续部队创造有利条件。

念头在脑中一转,她眼里掠过一道白影。来不及细想,她猛地蹿到裴缓身侧将他扯开,刀落入手中猛地一劈,只听“铛”的一声,细小的火花乍现,刀与从王哥腰侧探出的长剑相碰。

来人身形诡谲,速度极快地从打开的大门口移到了王哥身后。

谢相思握住刀将裴缓护在身后,眼睛定定地看着那人,个子不高不矮,长得平平淡淡毫无记忆点。

“若是我没看错的话,阁下这步法身形是解忧帮的‘燕归来’。”谢相思道。

那人点头。

谢相思顿时松了口气:“既然是解忧帮的人,那咱们就是师兄妹,大家都是自己人,干吗这么打打杀杀的。”

此人身法这么厉害,硬拼的话她自己脱身倒是容易,但是再加上裴缓这个拖后腿的,那就很难了。

那人继续点头,像是在肯定谢相思的说法。

谢相思彻底放心,那人却道:“不过既然是这种放弃收对方人头的交易,那怎么着也要是有点儿交情的自己人才行。我知道你,你是天字号十三谢相思,你能说出我的排行姓名我就认你这个师妹。”

“我去年七夕的时候给你写情信被你拒绝,你说虽然做不成情人做兄妹也好,还特意问了我的名字。”

谢相思一愣。

那人冷笑一声,长剑已经蠢蠢欲动:“就知道你是敷衍我,曾经你对我爱理不理,如今我让你一剑穿到底。记住我的名字,陈大帅。”

就这个名字,她能记住才怪。

谢相思额角又开始狂跳,运力于手臂,环着裴缓就开始跑。

裴缓的面色有些古怪,时不时地瞄着她的眼神很是情绪复杂。

这个人,不是面对所有人都是说什么都无甚反应的冷漠脸。方才面对陈大帅时那讨好套近乎的笑,那上挑的小眉眼,那放得轻柔的声音……都是他从来没见过的。

裴缓的心头聚起一把无名火,不自觉地便阴阳怪气:“因为你的私人恩怨导致本雇主变成落难小王爷,我要去投诉你。”

谢相思嫌他磨叽,干脆像扛沙袋一样将他扛上肩头,左闪右闪地躲着身后陈大帅的攻势,往对面那条街跑去。

虽然裴缓一直说自己特别亲民,出行只带她一人,但是以如今裴缓在越武帝身边的地位,跟着他一道从长安城出来的护卫没有一百也有几十号了,只是为了满足裴缓“亲民”的行为准则,他们一直躲在一条街外守着,之前谢相思出去买菜的时候碰到过几个。

只要过去,就有生机。

可现实却让人无比悲伤,陈大帅几个瞬闪便堵住两人的去路,谢相思将肩上的人放下来。

裴缓一落地,充血发麻的脑子嗡嗡地响,指着谢相思就想开骂,被她一个眼神止住了。

他没见过这样表情的谢相思——

一脸肃色,眼神坚毅决绝,整个人化成一行字:为了理想而献身。

裴缓嘴角一抽:“……本王还没死呢?”

她上前一步,和他的距离紧密到快要没有缝隙,她踮起脚,嫣红的唇凑到他面前。

谢相思本就是拔尖的美人,平日里不苟言笑木木的都已经很惹眼,更别说如今这陡然间的妖娆。

虽然场合时间人物都不对,但向来在万花丛中自在游走的怀王殿下,还是没忍住心猛地一跳。

她的唇贴近他,轻声呢喃:“待会儿我会引陈大帅从左边跑,只要一出手王爷立即往右侧跑,千万不要停下,王爷明白了?”

这姑娘身上是什么味啊,这么特别。

裴缓鼻翼轻轻地动着,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谢相思看着他,咬着牙低喝着:“明没明白?!”

裴缓心脏又一个狂跳,不过这次是被吓的。望进谢相思眼底头一次出现的厉色,他不由得顺从地点点头。

谢相思这才放心,从他身侧远离,转身,提刀。

裴缓努着嘴,这才觉得自己刚才被谢相思吓得低眉顺眼的样子有些丢人,有机会一定要找回场子才行。

那厢谢相思主动出击,刀从陈大帅左侧腰际砍去,裴缓趁着两人缠斗提步就跑。没想到陈大帅手一个交换,右手的剑到了左手,歪着就往路过的裴缓刺去……

“要把雇主当成亲爹一样供着。”电光石火间,谢相思脑中闪过这句话,还是每个字带银光熠熠生辉的那种,那字闪得她一个脑热,长刀脱手,人就飞着挡在了裴缓面前。

“噗”的一声长剑入肉,整个穿过她的左肩。

那剑太快,她还没等察觉到疼,耳畔就有热乎乎的气息一字一顿地说:“疼死老子了!”

穿过谢相思左肩膀的剑尖亦是刺中了裴缓,刺进他左胳膊半寸不到。

谢相思无语之际还有点儿想笑,肩膀上的剑骤然拔出,那股火辣辣的疼终于袭遍全身。她咬住牙根忍住想破口而出的呻吟,踉跄着向后继续护着裴缓。

她竭力闪开陈大帅的又一剑,已经有些模糊的视线里,对面那条街终于有人发觉这里的异样,几个身形高大的侍卫飞奔着过来。她松了口气,浑身瘫软地往后倒,直接倒在裴缓的胸前。

裴缓接住她,眼神凌厉地盯着陈大帅,冷然道:“长成这个德行还敢叫‘大帅’,给本王砍死这个不要脸的!”

谢相思昏迷的最后,听见身后有些小的声音嘟囔着,贴着她耳边发出的:“幸亏没伤到脸,不然日后换装打扮起来该不好看了。”

与此同时,她头顶传来一声震天吼:“给本王砍死他!”

一直守在对面街的侍卫来得算及时,在谢相思昏迷之后扛起了对抗陈大帅的担子,几十号人勉强和陈大帅打了个平手后还被陈大帅逃了,就只抓到了被陈大帅拿来当枪使的王哥和他的几个手下。

裴家老宅的柴房里,裴缓受伤的胳膊已经被包扎好,把那身狐妖的装束去了,穿了一身和纱布同色的月白袍。他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清清冷冷的素色衣服,可这时候只有穿白色配上纱布才不会显得颜色杂乱。

无论处境多么艰难,对装扮的精致追求永不能丢,这是裴缓对自己的底线。

“说吧,你们是怎么和那丧心病狂的陈大帅混在一起的?你们也知道,之前本王微服出巡,想体察民情的时候被你们天香阁扣押,还差点儿没了清白,这要是被陛下知道,别说你们一个小小的青楼,就连这整个久安镇都要被牵连。但是本王良善,不想动用皇家势力,只要你们坦诚相待,本王会给你们活命的机会的。”

王哥简直目瞪口呆,裴缓隐藏怀王的身份微服出巡是不假,可怀王爱换装天下皆知,一个趁机出去游玩被美化成这样,真的让人窒息。

可这话他不能说,只能不住地点头附和,随后竹筒倒豆子一样把能说的都说了。

就是那陈大帅找上门,逼他们打头带路去裴家老宅。

一开始王哥是拒绝的,但当着他的面陈大帅一剑砍断大堂屋顶,十来个衣着清凉的男男女女从二楼的榻上滚到一楼的地上,断了好几条腿之后,他就从了。

“小的也是没有办法,还望王爷大人有大量饶了小的这次。”王哥面上挤出讨好的笑,挤得一脸肥肉震颤,非常不忍直视。

裴缓移开眼,倒也言而有信,摆摆手让侍卫将他们几个放了:“下次天香阁再有什么好的主题会,记得差个人通知本王。”

王哥:“小的一定照办。”

其实裴缓也没指望从王哥这儿能问出什么来,退一步说,就算被抓的是陈大帅也没用。

他能花钱到解忧帮雇护卫保护自己,就能有人花钱到解忧帮雇杀手来刺杀自己。解忧帮的人都是受过专门训练的,陈大帅咬死也不会说什么。

裴缓在脑海里过滤了一下最近在长安城得罪的人,发现实在太多,范围太大,遂放弃。

裴缓走出柴房的门,侍卫白照匆匆地走来,禀报:“王爷,谢护卫醒了。”

裴缓眼睛一亮,脚步加快,速度近乎小跑着往厢房而去。

前日谢相思昏在他身上,肩膀的伤口不住地往外渗血。白照找了盖州城内最好的大夫来,那花白胡子的老大夫看了谢相思的伤口后非常惊奇:“这伤放在平常人身上重得都可以致命,可这位姑娘的脉搏却依旧有力,心跳也如常……这,依老朽看,包扎一下按时上药,等醒来再养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裴缓猜这大概和谢相思独特的体质有关。被送出府外,老大夫还在感叹着:“真是骨骼惊奇啊!”

昏睡了两日再醒来,谢相思眼皮微睁,估计连床边站的是谁都没看清,就哑着嗓子道:“好饿……”

裴缓吩咐道:“去熬碗粥端过来。”

白照应了一声出了门,裴缓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榻上这个有些虚弱的女人。

苍白的脸,毫无血色的唇,睫毛不住地颤,却没力气睁开眼。虽说保护他不受伤害是她的职责,但当她像护着崽子的老母鸡一样扑过来,还挨了一剑之后,他心头的各种情绪还是忍不住翻江倒海地翻涌着。

他觉得在这个时候,他应该要站出来做点儿什么了。

“鉴于你这一次的献身,本王封你为王府的第一护卫,日后府中的侍卫就都听你的差遣。”

见谢相思仍迷迷糊糊没反应的样子,裴缓少见地没有奓毛,语气和缓地道:“那你休息吧!”

躺在床上挺尸的谢相思的眼皮,随着门合上的声音动了两下,随后睁开。那一双杏眸黑亮,愣愣地望着房顶。

其实就在裴缓进门的那一刻她就清醒了,她半睁着眼看着裴缓走近,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同时,有男声聒噪地说着话,声音就贴在她耳边。

“这女人也就这样手脚都不能动,也不会说话的时候才不会气得我肺炸。”

“不过她长得可真是好看,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都憔悴成这样还能看出美那是真美,不过和我比起来,还是有一定距离的。”

“哎,她要是也穿上一身狐妖装扮,我们俩走在一起,全长安城的人都要为之倾倒。”

“等我回长安就找人给她做一套,不穿就去解忧帮投诉她,嘻嘻!”

这个说话的声音,说话的内容,分明就是来自站在她床边的那个人。可她听到这些话的时候裴缓是没有张嘴的,腹部也没有大的异常起伏,所以也不是腹语。

那这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谢相思陷入深深的思考中。

随后,她便听到裴缓张嘴说出的那句话:“去熬碗粥来。”

这话和她方才听到的什么要给她穿狐妖装之类的完全风马牛不相及,再之后说的要让她领一府护卫头领的职责,收获小弟无数枚的话严肃正经,还有些感人至深。

可升职加薪都让谢相思高兴不起来,她怀疑自己得了重病,都产生幻觉了,这还不如让她直接为了职业道德保护雇主而死来得舒坦。她盯着房顶的眼睛盯到发僵发酸,泪流满面。

她这一生,光辉灿烂的路还没走几步,就要结束了吗?

白照端着热腾腾的粥走过来,瞧着她失魂落魄落泪的样子,忙道:“谢护卫不要担心,咱们王爷向来有情有义,别说你肩膀受伤,就算你全身瘫痪、精神失常,他都不会把你丢下不管的。”

谢相思一怔。

“当年王爷还没封王的时候我就跟着他,爬树摔到了脑子他都没嫌弃我。谢护卫快吃粥吧,我帮你尝尝烫不烫……烫烫烫,我的嘴……”

谢相思心道,果然是摔到脑子没错了。

她绝望地瘫在榻上,不想面对这样的自己,也不想去见什么人,就每日睡了醒醒了睡,黑白昼夜都颠倒了。

裴缓这次倒是说话算话,说让她好好休息,就一次也没打扰她。没了他在耳畔叽叽喳喳,好像周遭更凄凉了一些。

又是一夜来临,谢相思瞪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丁点儿睡意也没有。

窗外下起了雨,这一场雨又急又大,噼里啪啦地砸碎院子里所有还在开的花,也砸得谢相思情绪更加低落。

她不知道这个病除了幻听,还有什么别的征兆,但试问一个有病的人又怎么能保护好雇主?

谢相思遇到了职业生涯的最大危机。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耳畔那男声又开始嘟囔了:“想吃贵和斋的酱猪蹄,蒸得半熟的猪蹄上刷上蜂蜜、酱汁,上火烤到皮微微发焦,放凉了之后从中间切开,配上米酒,啊,人间享受……盖州城谁家酱猪蹄做得好呢?”

那一声“啊”说得十分销魂,听得一日只喝了半碗白粥的谢相思口水都要流下来。

幻个听还要在深夜忍饥挨饿,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痛苦地咂着嘴,窗外一道黑影闪过。白照的声音有些大,穿过雨声直直钻进谢相思的耳朵里:“那个谁,快出去瞅瞅哪家饭馆还开张,王爷想吃酱猪蹄了!”

谢相思精神一振。

裴缓叫人去买酱猪蹄,那她方才听到的就不是幻听,是真的裴缓发出来的。

再加上之前她听到这种声音时裴缓没张嘴……

她难道,能听到裴缓的心声?

但这也太奇怪了。

谢相思坐在床头,从夜色朦胧看到天光大亮。

她决定找机会试探一下裴缓,再作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