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3章 灭亲
听到张仨“发自肺腑”的回答,朱元璋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朱桢也笑起来,转过身冲张仨眨眨眼睛,张仨能被御口封官他是最高兴的。
朱元璋道:“你先别高兴,有个差事你去做。”
张仨一拱手,满脸真诚道:“皇上您只管吩咐,微臣万死不辞。”
朱元璋点点头说道:“你本是沔阳县人,如今那里遭了灾,朝廷拨付略显不足,朕特准你在武昌府筹粮运回沔阳县赈灾,一来你可为家乡做些好事,二来你可将你父亲的骨灰一起带回家乡安葬。”
张仨心道,朱元璋真是抠门,分明是朝廷一毛不拔,却说什么朝廷拨付略显不足,让我筹粮去擦屁股,这就叫“取了经是唐僧的,惹了祸是孙猴的”。他心里把朱元璋列祖列宗问候了一遍,但脸上却挂着笑容,感激地俯下身子叩头领旨。
门外伍二前来禀报,说武昌府知府廖权的老父亲廖永忠前来觐见,朱元璋点点头让他进来。
片刻工夫,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来到后花园,见到皇上俯身便拜,朱元璋笑盈盈让他免礼,还特意让伍二搬来一个绣墩赐座给他。
廖永忠哪敢稳坐绣墩,只敢略略做了半个屁股。
两人拉了几句家常,廖权在一旁陪坐,朱元璋又事无巨细,向廖权问起武昌府这几年的情形,农情、军政、商绅、民风几乎无所不包,廖权对答如流,一些数据了然于胸,应对措施也说得有条有理,朱元璋频频点头。
“虎父无犬子呀!”朱元璋赞赏道:“武昌府能治理有方,你廖家父子功不可没。”
廖权赶紧谢恩,又道:“皇上,还有些许小事,我和楚王拿不定主意,正准备联名上奏请皇上御览定夺。”
朱元璋问道:“哦,奏本呈上来。”
廖权斜着眼睛看了一眼朱桢,朱桢赶紧从袖底取出一本奏折,正是与廖权的联名奏折。
朱桢当着廖权的面把奏折拉开,问道:“廖大人,您说的是这份奏折吧?不说别的,您这手字写得颜筋柳骨,真是漂亮。”
廖权看得真切,这正是自己亲手写的奏折,又看看奏折结尾朱桢的署名,点头道:“王爷说笑了,您能大义灭亲,这才是真风骨。”
“大义灭亲?”朱元璋道:“拿来朕看看,谁要大义灭亲。”
这份奏折正是有关关棋当街用刀杀人的奏章,廖权阴损得很,他笃定朱桢不敢再联名上奏,不然岂不真成了“大义灭亲”?谁知朱桢不但联名了,还当着皇上的面拿出来,这让廖权有些吃惊。
见廖权确认过奏章无误,朱桢将联名奏折双手呈送给朱元璋,又沉着脸慢慢跪了下去,说道:“是儿臣要大义灭亲。”
廖权心里洋洋得意,心道你朱桢还是栽在了我手上吧?皇上向来法度严明,知晓你的奶兄关棋用刀当街杀人,估计他脑袋是保不住了,你又怎么面对自己的奶娘?
朱元璋戴上一副水晶石老花镜,仔仔细细读起了这份奏章。
须臾,朱元璋一拍桌角,道:“小六子,就这点事情,就唬得你要大义灭亲?”
“父皇,毕竟死了人,又是众目睽睽之下!”朱桢一脸沉痛道:“关棋虽天生残疾口不能言,但皇家更应以上率下遵守法度。”
朱元璋说道:“关棋朕是知道的,就是从小流着鼻涕和你一起玩耍的那个哑巴小子对吧?朕看这事不过是无心之过罢了,他既是你奶兄就更要依《大明律》处置嘛!这样,按律罚其白银两千两,充作徭役两年赎罪即可。”
朱桢哽咽道:“儿臣替奶兄谢父皇恩典。”朱元璋背过手去,顺手将奏章扔在桌角。
张仨在一旁与朱桢偷偷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奏章上将“用刀”加了个竖弯钩成了“甩刀”,一字之差却含义大变,朱元璋怎么会因为一次误杀而杀了关棋?罚金罚徭役就很不错了。
一旁的廖权心里却掀起滔天巨浪,他暗暗盘算起来,刚才他看得清清楚楚,那份奏章的确是自己亲手所书,但皇上却这样当面徇私枉法,哪有这样护短的?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皇上故意袒护楚王朱桢,按照这个思路,那皇上就算欠了自己一个人情了,那自家侄子的事情略略提一提,想必皇上玩平衡,八成也能判定个“无心之过”。
廖权一咬牙关,干脆跪倒在地,拖着哭腔道:“皇上,臣有罪,臣也要大义灭亲。”
张仨一愣,朱桢也是一愣,两人相视一眼,不知廖权要干什么。
朱元璋一笑,道:“哦,今儿怎么各个都刀刃向内呀,廖权你且说来,是怎么回事?”
廖权说出了侄子廖钺养茶花题诗的事情,只说侄子“虽为无心之举,但罪不可恕,如今人已经收监”,却绝口不提题跋的内容。
朱元璋今日心情不错,摆摆手道:“凡事不必上纲上线,若是无心之过,也不必在意。”
廖权大喜,张仨心里却深恨廖权命人截杀自己的事情,心道:“今儿就先收回些利息也好。”
想到这里,张仨说道:“的确,一株茶花嘛,想来那两句诗应该也不是反诗。”
“反诗?”朱元璋心头一震,问廖权道:“那两句题跋诗说什么?”
“臣从不记这些乱七八糟的诗文”,廖权说道:“不过应是粗陋不堪,不值一提。”
张仨道:“廖大人贵人多忘事,那两句诗不就是‘谁道赤为尊,殊种出武昌’嘛!说的是一株好大好大的墨色茶花,啧啧,漂亮得很!”
廖权狠狠瞪了张仨一眼,眼睛似乎要冒出火来。
朱元璋眯起眼睛,细细品味着这两句诗,眼里怒火一闪而逝。
眼看朱元璋要发火,廖永忠突然从绣墩上滑落,紧闭着双眼,捂着胸口大口喘着粗气。
“父亲,父亲”,廖权赶紧扶住廖永忠,狠狠用手指掐在他人中上。
朱桢赶紧命人去传医生,却见廖永忠缓缓睁开眼,翻身匍匐在地痛哭起来:“皇上,老臣只有这一个孙子呀,您千万开恩,老臣不想绝后呀!”
廖权也在一旁簌簌掉泪。
朱元璋吃惊地问道:“廖权,怎么你廖家就剩着一根独苗了吗?这些年,你就没有一儿半女?”
“嗯”,廖权抹了抹眼泪,恭恭敬敬回答道:“臣的大哥在鄱阳湖水战被乱军所杀,这皇上是知道的。皇上,您或许不知,乱军之中我也身中一箭,正……正射在臣……臣裆下要害之处,箭杆上还刻着一个‘定’字。”
“哦”张仨心道,怪不得廖权一开始就和我过不去呢,非要杀我而后快,原来不只是他亲哥哥战死了,嘻嘻,这老小子还被人一箭射中了要害,哈,那人可真是个神箭手,这老小子后半辈子办那事,岂不成了后世著名电脑品牌——“联想”?
朱元璋狠狠地瞪了张仨一眼,张仨心道:“他没事瞪我干什么?”想了想,突然心中明白过来,那个刻着“定”字的箭,八成就是张定边的专用箭,想到这里他乐不可支,险些笑出声来,不过脸上仍然是恭顺万分的模样。
廖永忠在一旁啜泣着,鼻涕哈拉一起流在花白的胡子上,模样好不凄惨。
朱元璋负手而立,缓缓道:“你也必伤悲,如此说来,老廖家这最后一株根苗就是廖钺了,永忠啊,想当年你跟随朕打天下,率子死战南昌、平定两广,夜袭瞿塘关,哪一次不是九死一生,这份情朕记得呢。”
廖家父子匍匐在地,放声大哭。
朱元璋道:“这样吧,廖钺过往之事就不追究了,朕罚你俸禄三年以示警告,至于已经查抄的资产嘛,既已查抄就不必退还了,也算给这小子一个教训。”
廖永忠与廖权口称“万岁”,不断磕头谢恩。
廖永忠又眼含热泪说道:“皇上,臣得知王爷要整修城墙和护城河,略略缺些银子,这些年皇上对老臣赏赐颇丰,臣愿捐银一万两聊表心意。”
“好”,朱元璋点点头,亲手搀扶起白发苍苍的廖永忠,转头对朱桢道:“你向商绅募集银两,这事办得如何了?”
朱桢答道:“五日后是端午佳节,儿臣已遍邀武昌商绅,在城外珞珈山观音寺前召开募捐大会,想来能募捐到不少银子。”
朱元璋说道:“老百姓会念你的好的,你心里有数吗?修缮城墙得多少银子?”
朱桢道:“粗略算了算,共有大大小小二十三处城墙需要修缮,八万两银子基本就够了。”
“不,得十万两银子”,元璋道:“这就像打仗,总得有预备军嘛,凡事总要有备无患。”
朱桢赶紧称是,又为朱元璋续上一杯茶水。
“都跪安吧”,朱元璋摆摆手:“小六子留下,朕有事问你。”
众人赶紧跪安,慢慢退出后花园。转出花园门口,张仨有意走在廖权前面,捂着小腹一步一挪,似乎很疼的样子。
熊百瞳问道:“小禅师可是腹痛?”
张仨故意龇牙咧嘴大声道:“不小心撞到那活儿了,还好蛋黄没出来,我正担心呢,要是碰坏了是不是就只能让王爷说说情,给我在宫里寻个差事干干了。”
熊百瞳大笑,廖家父子却似乎听懂了什么,冷哼一声气得直翻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