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都是朕的罪过
勇卫营作为禁军,其营盘就在皇城西北角的内教场,距离紫禁城并不远,一行人还未到营盘,就已听到营盘内嘹亮的号子声。
崇祯让侍卫在营盘门口守着,自己则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一屁股坐在拉运东西的马车上,王承恩也有样学样,还给略显呆愣的黄得功使了个眼色。
黄得功轻咳一声,提醒马车夫摆正态度,随后带领着数辆马车进入营盘,鼓声响起,操练的新兵很快开始集结。
约莫半刻钟功夫,新老兵列队完毕,新兵果然如黄得功所言,个个面带菜色瘦骨嶙峋,好在都是年轻小伙子,精神风貌不错。
“召集你们来,是为军饷之事,国朝困窘,内忧外患,想必大家伙儿都心里清楚。
可陛下念着你们,唯恐你们吃不上饭,陛下常对我说,将士不畏生死,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朝廷却连饷银都发不出,朝廷愧对你们。”
黄得功虎背熊腰嗓门也大,但难得的是声音浑厚而略带磁性,新兵老兵们也都听的很认真。
崇祯坐在马车上也没人注意,心道黄得功大字不识,说话倒是一套一套的,果然能带兵的都不是酒囊饭袋。
“陛下忧虑难眠,竟要以宫中御用器物抵扣,也不想让大家伙儿饿肚子。
你们告诉咱,陛下让咱们饿肚子了吗?”
马上就有老兵叫道:
“没有,日子过得去,没得流寇杀,心里痒痒!”
“就是,总兵大人,您给陛下说,让他老人家不必介怀,只要有流寇打,咱们饿不着。”
相较于老兵,新兵队伍就局促多了,但总有胆子大的。
“回总兵大人话,俺之前都快饿死了,站都站不稳,俺现在吃了几顿饭,浑身有劲儿的很咧。”
“是啊大人,只要有饭吃,俺们就知足了。”
……
勇卫营这两年几乎都是靠着流寇以战养战,这事儿新兵们也都听老兵说了,只要能去打流寇,就饿不着他们。
黄得功摆了摆手,示意部下噤声。
“不瞒大家伙儿,咱也这么对陛下说的,可是陛下不允,还骂了咱一顿,说咱不能寒了大家伙儿的心。
咱身后这些东西,皆是陛下日常所用之物,就是连朝廷里的官老爷们都不曾赏赐,陛下说了赐给大家伙儿,拿去换些钱粮,算作对大家伙儿的补偿。
咱听了心里辛酸,酸的很呐!陛下忧愁难免,也不忘我等,可大家伙儿想想,这都是因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我等不争气?如果我等将那流寇荡平、将那建奴赶回林子里,陛下何至于因此而忧愁?
但陛下不仅不怨大家伙儿,还勉励咱们、担忧大家伙儿吃不上饭。
你们说,这等恩德,咱们何以为报?”
黄得功说的慷慨激昂,底下新老士兵听得专心致志,有的士兵只听了个大概就红了眼眶。
“杀敌,咱为陛下荡平仇寇,以报天恩!”
“为陛下杀敌。”
教场霎时间充满肃杀气息,就连崇祯都有点愣住。
他到现在都不清楚,就这么几句简简单单的、一听就逻辑不清的话,怎么就能让士兵这么激动。
王承恩小声解释道:
“皇爷没到过乡里,这些新兵先前都是农夫,大字不识,没有那么多心思,遭了灾受了屈,只会愤恨贪官污吏、天地不仁,并不会怪罪于皇爷,皇爷身为天子,赐给他们东西,他们不感激才怪咧。”
“陛下赐给咱的器物全在这里,咱一个都不要,全分了给你们,是卖是留你们自己定。
但咱得提醒你们,想想自个儿,是立了什么功劳?还是为陛下分担了什么忧愁?
值不值得陛下如此厚爱?”
黄得功这话一出,本来又激动又高兴的士兵们顿时皱起了眉头,尤其是新兵蛋子,难掩羞愧之色。
“行了行了,发点东西,哪儿那么多废话。”
崇祯毕竟是过来人,哪里看不出黄得功这是在洗脑,虽然方法足够拙劣,但听者也足够无知,不过他还是瞧不下去了,随即跳下马车道。
可士兵们正沉浸在对天子的郁闷愧疚中,见有人竟敢如此说话,俨然不将天子之恩放在眼里,立马就有人怒了。
“忒!你是哪个?敢如此不敬皇帝陛下!”
“总兵大人,此人……”
胆大的士兵话还没说完,却看到黄得功竟撩起腿甲,冲那身着锦缎的中年人跪了下来,并高呼道:
“此乃大明天子,尔等还不下跪谢恩,更待何时?”
霎时间鸦雀无声,新兵老兵都懵了,尤其是那个刚才斥责崇祯的大个子,张着嘴巴惊的呆愣当场。
“叩见陛下,谢陛下天恩!”
“谢陛下天恩。”
老兵到底是有胆色,带头跪地高呼,新兵蛋子们也有样学样,顿时教场士兵跪倒满地。
谁也不曾想到,他们在有生之年竟然能亲眼见到天子,不激动那是假的。
崇祯含笑道:
“平身,都平身吧,朕今日无事,过来看看朕的猛士们,都快快起来。”
黄得功起身后,其余士兵也都先后起身,唯独刚才那个斥责崇祯的大个子仍旧跪着。
大个子明显吓坏了,支支吾吾的请罪道:
“陛……陛下,俺……俺有罪,俺不知您是……您是……”
“嗐!你有什么罪?有罪的是朕啊!快起来。”
崇祯心情很是不错,叹了口气上前亲自将那大个子扶起来,并问道:
“你叫什么?”
“回……回陛下,俺叫孙大柱。”
“可有大名儿?”崇祯温言道。
“有,俺大名儿叫孙迷龙。”孙大柱思考了一下回道。
“嗯,这名字不错,朕记住你了,为何参军?”崇祯拍了拍孙大柱的肩膀,而后面向众将士。
勇卫营全体将士站的笔直,即使汗水流到眼睛里、或有苍蝇趴在脸上都纹丝不动,谁也不想在陛下面前失礼。
“你呢,叫什么,又为何参军?”崇祯左移了几步,又问向一个晒的黝黑的小个子。
“陛下,额叫六子,额大名儿也叫六子,吴六子,额从晋中逃难过来的,么吃的,额就参军了。”
吴六子倒是不紧张,只是说着说着眼泪吧嗒就开始掉。
“你今年多大?”
“额十五了,不过额再过几个月就年满十六,额就够参军年龄了,陛下莫要赶额走,求陛下。”吴六子跪倒在地,抬起胳膊抹了一把眼泪。
崇祯脸色平静,但却看向黄得功,他给勇卫营立的征兵要求,是十六到三十五岁。
“陛下,此子可怜,臣若不收,他就得饿死了。”黄得功赶紧上前解释道。
“从晋中过来,家里可还有其他人?”崇祯转过头没理会黄得功,又温言问那吴六子。
“额跟俺大俺娘和俺两个兄长一块逃难,路上遇着流寇,俺娘跑的慢,被流寇杀了,俺爹饿死在真定,俺两个兄长一个饿死在延庆,一个饿死在京城。”
吴六子越说越小声,泪水却止不住,但又不敢哭出来。
崇祯听了不觉心中黯然。
“你既排行第六,其他兄长呢?”
“流寇抢额村子,都……死了。”
崇祯又愣了一下,竟不知如何安慰,沉默了半晌才道:
“答应朕,好好活下去。”
接着他又连续问了几个新兵,大抵都是因为活不下去才选择参军,不禁心中越加难过。
他站在军阵面前,忽的躬下腰背冲勇卫营将士道:
“都是朕的罪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