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日本史中再没有“室町期”(1)两百年那样不可思议的时代了，虽然饱经战乱，却孕育出丰稔的文化。（山崎1974）(2)

这是山崎正和定义和描绘的室町时代，他恐怕是继承了原胜郎的“足利时代论”（原1939），并对此进行了发挥。不管怎样，室町时代一度被视作混乱不堪、因缺少英雄而枯燥无味的黑暗时代，但如今其面貌已经焕然一新。

所谓室町时代，是指14世纪中期到16世纪末。几乎同一时期，隔海相望的中国正处在明朝的统治之下。尽管如此，大多数日本人对于“明朝”的印象却十分淡漠。

也许还会有人把“明朝”念作“みょうちょう（MyōChō）”(3)。即便准确地读出了“みんちょう（MinChō）”，多半也是因为包括本书在内的日文书籍常常使用“明朝体”(4)，由此才被人们熟知。如果没有“明朝体”的话，多数人都不会把“明”读作“みん（Min）”吧。这样看来，不熟悉真实存在的明朝（明代）历史也就不足为奇了。

让我们看一下年表，日本的室町时代和中国的明代，日本的江户时代(5)和中国的清代，在时间上出奇地一致。其间恐怕有什么历史性的缘由，绝不只是单纯的巧合。

那么，日本列岛上“丰稔的”室町时代的到来，应该也与同时代君临中国的明朝有着深刻关联。如此一想，作为现代人的我们心中，是否也会对明代中国产生强烈的兴趣呢？

事实上，即便在专家学者之间，过去对于明朝也并不十分关心，普通人就更不用说了。

这都要怪东洋史学的开山之祖内藤湖南，因为他曾经直言“明代很无趣”（三田村1975）。受他熏陶的门下弟子自然也是如此，比如一代硕学宫崎市定就曾经感叹道：

有传言说，千万不要从事明代研究，因为没有有趣的话题，自然也没有努力的价值。于是没有研究明代的学者，……学术杂志上有时会登载有关明代的研究，读完发现真的很无趣。……明王朝的历史从创立到灭亡长达近三百年，完全是平淡无味的世代交替，缺少有趣又戏剧性的场面。用动物打比方的话，就像头、手脚、尾巴都没有区别的海参。历代天子也没什么特点，即便把第五代和第八代交换，历史也不会有什么变化。真是一个令人提不起兴趣的王朝。

“平淡”“无趣”“提不起兴趣”，全都是负面的评论。“传言”的起源大概就是内藤湖南，只不过众人都一致赞同罢了。

然而，战后的宫崎却想“亲身体验明朝的历史是不是真的很无趣”，决心要“让明朝史变得有趣起来”，此后积极投身研究，发表了一系列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论著。

与此同时，日本的社会经济史学和马克思主义史学开始将17世纪视为世界历史的一大转折，在中国史的脉络中也给予极大的关注。同一时期，中国学者为了从本国历史中寻找“资本主义萌芽”，也积极投入研究之中。

进入20世纪80年代，除马克思主义史学之外，以16—17世纪为对象的中国史研究，即“明清时代史”，在前人成果之上也取得了显著进展。此后伴随“世界体系论”的风靡，明清时代史与西洋史、世界史研究相互联动，在地方志和档案等新材料的支撑下，出现了“地域社会论”等全新的研究动向和视角。在这些动向中，日本的中国史学独领风骚，也是引领整个学科的研究领域（森1997）。

几乎同时兴盛的还有始于13世纪的蒙古时代史的研究。随着“中部欧亚大陆”这一历史概念的提出，孕育蒙古时代的游牧草原世界的历史意义得到重新认知，现已成为不可或缺的一大研究领域。毋宁说，出于对世界史的关心，或许这方面的研究才更加为人所知。

于是，所谓蒙古时代史和明清史，更具体来说就是到14世纪为止的“大元国”时代和从17世纪开始的“大清国”时代，涌现出众多的研究成果，形成了“丰稔的”历史图像，研究现状便是如此。

与此相反，介于两者之间的时代意义，特别是在东亚，并没有受到关注，那正是明代的历史。

至少在研究史和学术史上，这一时代只是此前蒙古时代史和此后明清史的各自一部分。换言之，明代史被分割成了“元末明初”和“明末清初”的碎片形式，缺少从整体上着眼和考察的动机。从日本史角度来说，这就如同此前室町时代的处境，被人为分割成了镰仓时代后的南北朝和江户时代前的战国时代。(6)

同时期的西洋也是动荡的时代，文艺复兴向大航海时代发展，所谓环大西洋革命已经开始，世界经济的“核心”正在形成。这本身就是一段无法忽视的历史，更何况此时耶稣会士等欧洲人纷纷来到东亚，东西之间已经不再是彼此孤立的状态。

本书将“明代”作为一个独立的研究对象，参照当今的室町时代史，试图将其描绘成一个具有意义的时代。为此，笔者阅读了为数不少的相关论著，却发现类似的尝试意外之少，例如“岩波新书的中国史系列中还没有明代史的专著”（檀上2020），这恐怕不是没有原因的。

前后时代的历史研究都有着丰富的积累，课题层出不穷，各自进行着高度精密的研究。即便是专家学者，也不得不追随这些研究，要从宏观角度定义整个时代无疑十分困难，这也是很容易想到的。

那么，如果从稍微不同的立场和视角俯瞰，是否反而更容易描绘出明代的整体面貌呢？像笔者这样的门外汉、业余爱好者的存在价值或许正在于此。

如果使出门外汉的蛮劲，活学活用既有的研究成果，同时着力于中国史和世界史的关联，描绘出一幅不同以往的“明代”历史图像也并非不可能之事。若是本书能够与已有的蒙古时代史、清代史研究成果相得益彰，成为重新审视中国历史和现代中国的契机，那真是望外之喜。怀揣着这样的心愿，笔者开始了本书的写作。

(1)室町期：日本的室町幕府时代，起止时间略有争议，一般认为是从足利尊氏创立武家政权（1336年）到织田信长驱逐足利义昭（1573年），持续两百余年。——译者。以下无特殊说明均为译者注。

(2)本书采用行间注与文末注结合的方式，“山崎1974”即是指书末“文献目录”中山崎正和出版于1974年的《室町记》一书，下同。

(3)日语中的“明”通常念作“めい（Mei）”或者“みょう（Myō）”，但“明朝”并非念作“めいちょう（MeiChō）”或者“みょうちょう（Myō Chō）”，而是最接近汉语读音的“みんちょう（Min Chō）”。这也意味着当时日本人对于明朝的认知不单来自书本，更多是源于实际交往。

(4)明朝体：日文书籍最常用的印刷字体之一，19世纪中期由美国人姜别利（WilliamGamble）将上海美华书馆制造的六种字体传入日本而成。因模仿自明朝万历年间的字体，故称为“明朝体”。

(5)江户时代：起于德川家康创立江户幕府（1603年），终于德川庆喜将大政奉还朝廷（1867年），历时两百六十余年。

(6)南北朝时代一般是指从后醍醐天皇开始“建武新政”（1334年）到南朝后龟山天皇向北朝后小松天皇移交三件神器（1392年）的近六十年时间，战国时代一般是指从“应仁·文明之乱”（1467年）到丰臣秀吉统一日本（1592年）的百余年时间。由于时代分期的标准不同，“南北朝时代”“战国时代”与“室町时代”（1336—1573年）在时间上都有较大的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