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遁世观念的由来及其实践
隐逸作为文化现象可以无穷追溯久远。从社会阶级分化,开始出现权力阶层,有机会做官而不做的人便可称为隐士。尧以天下相让而不受的许由,或许就是古书记载的第一位隐士吧。孔子曾说过:“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论语·泰伯》)隐士因隐伏不出,也称处士。《荀子·非十二子》曾为处士下过定义:“古之所谓处士者,德盛者也,能静者也,修正者也,知命者也,著是者也。”庄子还具体描写了隐士的生活:“就薮泽,处闲旷,钓鱼闲处,为无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闲暇者之所好也。”(《庄子·刻意》)但隐逸作为引人注目的思想意识,则要到东汉才凸显出来。
《后汉书·逸民传序》论隐士不仕的动机,说“观其甘心畎亩之中,憔悴江海之上,岂必亲鱼鸟与林草哉?亦云性分所至而已”。这是将隐逸倾向归结为某些人的天性,一如朱子所说,“隐者多是带气负性之人为之”注106。但从历史记载看,汉代的隐逸似乎多出于政治原因。《后汉书·逸民传》载:“汉室中微,王莽篡位,士之蕴藉义愤甚矣。是时裂冠毁冕、相携持而去之者,盖不可胜数。”注107余英时通过仲长统《乐志论》分析汉代以前的隐逸思想,认为已包含这么几层意思:(1)避世思想,(2)养生修炼,(3)经济背景,(4)山水怡情注108。魏晋之际愈益险恶的政治环境和崇尚玄远之谈的玄学,更从生存体验和思想意识两方面强化了士大夫阶层的隐逸风气,隐遁不仕成为一种令人尊敬的品德。名士戴逵兄弟出处不同:“戴安道既厉操东山,而其兄欲建式遏之功。谢太傅曰:‘卿兄弟志业,何其太殊?’戴曰:‘下官不堪其忧,家弟不改其乐。’”注109这一忧一乐中明显是有高下之分的,戴遁自嘲之余也不无以乃弟为骄傲之意。陶渊明《桃花源记》中的那个刘子骥,即当时著名隐士刘驎之,从文献记载看不出有什么过人才能,但就因为有高隐之名,格外为当世所重。《世说新语·栖逸》载其事曰:
南阳刘驎之,高率善史传,隐于阳岐。于时苻坚临江,荆州刺史桓冲将尽訏谟之益,征为长史,遣人船往迎,赠贶甚厚。驎之闻命,便升舟,悉不受所饷,缘道以乞穷乏,比至上明亦尽。一见冲,因陈无用,翛然而退。居阳岐积年,衣食有无,常与村人共,值己匮乏,村人亦如之。甚厚为乡闾所安。
既然隐士因名声就有厚币网罗的必要,那么资助隐士而成其美名岂不是更有品味的方式?当时确实就有一些乐于资助隐士的达官,如同见于《栖逸》记载的郗超:
郗超每闻欲高尚隐退者,辄为办百万资,并为造立居宇。在剡,为戴公起宅,甚精整。戴始往旧居,与所亲书曰:“近至剡,如官舍。”郗为傅约亦办百万资,傅隐事差互,故不果遗。
郗超官至司空左长史、散骑常侍而能热心资助隐士,足见一时风气以隐为贵,权臣资助隐士也颇似与有荣焉。
个人与社会的关系,或者换个角度说立身处世的姿态,无非是顺适、逃避和对立三种。在凶险横生的浊世,顺适是积极迎合主流社会,意味着同流合污;逃避是无奈的消极策略,力求保守最有限的清白;对立则是顽强的反抗,公然地坚持自己的价值。三种姿态的结果不用说也知道,“竹林七贤”便是现成的例子:顺适的王戎、向秀最终腾达,官居高品;阮籍借酒自污,溷沦逃世;嵇康傲世独立,不假司马氏辞色,结果与倡言名教即自然的何晏同一下场。严格地说,持对立姿态的人是很少的,用古龙式的语言说就是对立的都是死人,而死人是不可能对立的。然则生当浊世,士大夫可选择的生存策略其实只有两种,顺适或逃避。《世说新语·言语》载:
嵇中散既被诛,向子期举郡计入洛。文王引进,问曰:“闻君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对曰:“巢、许狷介之士,不足多慕。”王大咨嗟。
这一段可以和同篇另一段李喜与司马师的对话参读注110,向秀的对答也就是李喜的意思,不同的是李喜软中带硬,语含讥讽;向秀则故作正经,适以自嘲。读到这里,我不由得猜测,司马昭咨嗟什么呢?是欣赏向秀的乖巧善对,还是忿叹:你们这帮家伙,非走到这一步,才识相啊!总之,我感觉司马昭的咨嗟是不无猫玩耗子式的快感的。
向秀这种顺适的选择比较简单,只须趋炎附势即可,选择逃避则面临三种不同的方式。阮籍是一种,比较痛苦,并且不是什么身份的人都能仿效;谢灵运也是一种,比较快乐,但更不是普通人所能够仿效;陶渊明既没有阮籍那么高的官职和才名,也没有谢灵运那么显赫的封爵和门第,他不过是官职卑微的小人物,曾祖陶侃的勋业除了提升他一点自尊,在现实生活中已没有实际意义。于是在对仕宦感觉屈辱和厌倦后,他只能义无反顾地选择辞官归隐的道路。《宋书》本传这样叙述他挂冠归隐的经过:
复为镇军、建威参军。谓亲朋曰:“聊欲弦歌,以为三径之资,可乎?”执事者闻之,以为彭泽令。公田悉令吏种秫稻。妻子固请种粳,乃使二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粳。郡遣督邮至,县吏白应束带见之。潜叹曰:“我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人。”即日解印绶去职。赋《归去来》。
正如前人已看出的,陶渊明在精神上最近屈子注111,其人格之峻洁,绝不能苟且于世。只不过在个人与集体的一体化关系解除、导致自杀的心理障碍克服后,即便理想与现实的冲突达到不可调和的地步,他也不至于要像屈原那样要走向自我毁灭,还可以选择逃离现实一途。当然,以他所处的地位,不要说像谢灵运那样绝世高蹈殊无可能,就是像阮籍那样沉酣酒麹、长醉不醒也未必可行,他也决不会那么隐忍苟活——能忍受如此的精神痛苦,还不能忍受一个督邮?幸好时代毕竟不同了,他得以逍遥归去,骨子里和《离骚》相通的精神也由逃避世俗而变其面目,最终达成诗意的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