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多年来,埃尔莎·沃尔科特被迫过着形单影只的生活,一边读着虚构的冒险故事,一边幻想着过上不一样的生活。在寂寞的闺房里,她周围全是早已与她为友的小说,有时也敢于梦想自己踏上了冒险之旅,可这种时刻并不常有。家人再三告诉她,她小时候患了场病,她虽然活了下来,可那场病却改变了她的人生。事后,她变得弱不禁风,只得孑然一身。心情好时,她很相信这套说辞。
心情不好时,比如今天,她知道,自己在家中一直是个外人。他们很早便察觉到她有些缺憾,也看得出来她不合群。
面对接二连三的非难,埃尔莎感到痛苦,觉得自己失去了某种难以名状的东西。她之所以能挺过来,靠的是保持沉默、低调行事、接受人们爱她却不喜欢她的事实。委屈事司空见惯,她很少去理会它们。她知道,这与那场常让她受到排斥的病无关。
可现在,她待在客厅里,坐在自己最喜欢的椅子上,合上搁在腿上的书,想到了那些委屈事。《纯真年代》唤醒了她心中的某样东西,让她强烈地意识到时间的流逝。
明天是她的生日。
二十五岁生日。
大多数情况下,二十五岁都算年轻。这个年纪的男人喝着仿杜松子酒,开起汽车来不顾一切,听拉格泰姆
,和戴头箍、穿流苏连衣裙的女人跳舞。
对女人来说,情况不一样。
女人过了二十岁,希望便开始变得渺茫。到了二十二岁,镇子上和教堂里开始有人窃窃私语,说她总是愁容满面,久难释怀。到了二十五岁,一切都完了。那时候还未婚的女人便是老姑娘。他们说她“嫁不出去了”,边摇头,边啧啧哀叹她错失了良机。人们通常很好奇,一个家世良好、再普通不过的女人,为什么就成了老姑娘了,又是怎么变成老姑娘的。他们肯定觉得她是个聋子,才会那样议论她。可怜人儿。都瘦得皮包骨了。不如她妹妹们漂亮。
美貌。埃尔莎知道,这便是症结所在。她不是个迷人的女子。在她最好的日子里,即使穿着她最好看的衣裳,陌生人见了她,兴许会说她很端庄,但绝不会更进一步。她浑身上下都有些“过头”——过高,过瘦,过于苍白,过于缺乏自信。
两位妹妹结婚时埃尔莎都出席了,两人都没请她和她们一起站在圣坛前。埃尔莎也很识趣。她身高将近六尺,比新郎还高,她会毁了那些照片。对于沃尔科特一家而言,形象就是一切。她的父母把形象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不需要多聪明,也能一眼望见埃尔莎接下来会有怎样的人生。她会待在这里,待在她父母位于罗克街的家中,由玛丽亚照料,这位女仆一直操持着家务。有朝一日,等到玛丽亚退休后,便轮到埃尔莎来照顾她父母。接下来,等到父母过世后,她将孤身一人。
她这辈子,要以何种形象示人呢?她会给这片土地留下怎样的印记呢?谁会记得她,会记得她的什么呢?
她闭上眼,让一个熟悉的、很早以前便做过的梦踮着脚步入她的脑海:她幻想着自己生活在别处,在她自己的家中,她能听见孩子们的笑声。她的孩子。
勉强度日还不够,得好好活下去。那便是她的梦想:在那样的世界里,她的生活与选择都不是由她十四岁时患上的风湿热决定的;在那样的生活里,她发现了自己此前不为人知的优点,别人评价她时也不只是看她的外貌。
正门“砰”的一声打开,她的家人跺着脚走进了家中。他们像往常一样走着,一群人叽叽喳喳笑个不停,领头的是她发了福、喝得满面通红的父亲,她那两位漂亮的妹妹夏洛特和苏珊娜站在父亲两侧,仿佛一对天鹅翅膀,她优雅的母亲走在最后,正和她帅气的女婿们聊个不停。
她父亲停下了脚步。“埃尔莎,”他问,“你怎么还没睡?”
“我想跟您谈一谈。”
“这时候吗?”她母亲说,“你的脸很红。你发烧了吗?”
“我都好几年没发过烧了,妈妈。您知道的。”埃尔莎站起来了,她双手拧在一起,凝视着家人。
趁现在。她想。她必须行动起来,可不能又一次没了胆量。
“爸爸。”她一开始说话声太小,父亲没听见,她便提高嗓门,又试了一次,“爸爸。”
他看着她。
“我明天就二十五岁了。”埃尔莎说。
她母亲似乎被这个提醒惹怒了:“我们知道,埃尔莎。”
“嗯,当然了。我只是想说,我做了个决定。”
听她这么一说,家里人都安静了下来。
“我……芝加哥有一所大学,那里教文学课,而且收女学生。我想去上课——”
“埃尔西诺,”她父亲说,“你有必要接受教育吗?你病得很重,不可能完成学业,我可是就事论事。这想法太荒唐了。”
她站在那里,看着那么多双眼睛,知道自己在他们眼中有许多缺陷,心里便很难受。为自己争口气吧,勇敢点儿。
“可是,爸爸,我是个大姑娘了。我从十四岁以后就没生过病了。我认为,医生的诊断……有些草率。我现在没事了,真的。我可以当老师,或是作家……”
“作家?”爸爸说,“难道你还瞒着我们,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才艺?”
他目光逼人,当着众人的面,她有些抬不起头来。
“兴许有机会呢。”她支吾着说道。
爸爸转向埃尔莎的母亲:“沃尔科特太太,给她吃点儿什么,让她冷静下来。”
“我情绪很稳定,爸爸。”
埃尔莎知道一切都结束了,这场战争她赢不了。她应该闭上嘴,不要抛头露面,别去外面的世界闯荡。“我没事。我上楼去了。”
她转过身去,从家人身旁走开,刚才的一刻已经过去,此刻谁也没看她。她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就这么从房间里消失了,像是原地消失了一样。
她希望自己从没读过《纯真年代》。她那些没说出口的渴望,到底带来了什么好处?她永远不会坠入爱河,永远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上楼时,她听见楼下传来了音乐声。他们正在听新买的“维克多”牌手摇留声机。
她停下了脚步。
下楼去,搬把椅子到他们面前,坐下来。
她猛地关上了卧室的门,将楼下的声音拒之门外。她在那里不会受到欢迎的。从洗漱台上方的镜子里,她看到了自己的模样。她脸色苍白,看起来仿佛被一双不怀好意的手拉长了脸,拉尖了下巴。在卷发风靡的时代,她那头玉米须般的金色长发飘逸柔软,既细又直。她母亲不让她剪成时兴的发型,说头发剪短了会更难看。埃尔莎身上的一切都没有颜色,褪了色,除了她那双蓝眼睛。
她点亮床头的灯,从床头柜上取来一本她特别珍爱的小说。
《欢场女子回忆录》。
埃尔莎爬上床,沉浸在那个不光彩的故事里,明知自己的想法很可怕、不道德,却还是很想自慰,并且差一点儿就这么做了。书里的文字让她产生了某种难以忍受的渴望,这种渴望给她的身体带来了痛苦。
她合上书,觉得自己比打开书时更加受人排斥,更为焦躁不安,更不满意。
要是她不赶紧行动起来,做些出格的事,她的未来将会与现在毫无区别。她将在这栋房子里过完此生,自始至终被贴上“身体抱恙”(那场病是她十年前患的)和“不够漂亮”(这个事实无法改变)的标签。她永远不会知道男人的爱抚何等让人快乐,与人同床共枕何等给人慰藉。她永远不会抱着自己的孩子,永远不会拥有自己的家。
*
当天晚上,埃尔莎饱受渴望之苦。第二天早上,她知道自己得做些什么,换一种活法。
可是,得做些什么呢?
有些女人并不漂亮,甚至连可爱都谈不上。还有些人在童年发过烧,后来还是过上了完整的生活。据她所知,她心脏所受的损伤从医学上来讲纯属臆想。它从未漏跳一拍,也从未让她真正恐慌。她必须相信,自己是心怀勇气的,哪怕她的勇气从未经受考验,也从未被人发现。怎么可能有人知道这一点呢?家里人从不允许她跑步、打闹或跳舞。十四岁时,她被迫辍学,也因此从没有过情郎。她这辈子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闺房中度过,要么读一读虚构的冒险小说,要么编造一些故事,靠自己完成了学业。
一定会有机会的,可她该去哪里寻找机会呢?
图书馆。书里有所有问题的答案。
她整理好床铺,走到洗漱台前,将齐腰的金发梳成大偏分,编好辫子,穿上朴素的藏青色绉纱连衣裙,长筒丝袜,以及黑色高跟鞋。她又戴上了钟形女帽、羔羊皮手套,还拿了手提包,这才算是装扮齐备。
她走下楼梯,很感激母亲一大清早还在睡觉。妈妈不乐意她太过操劳,只会在她周日去教堂做礼拜时网开一面,做礼拜时,妈妈总让会众为埃尔莎的健康祈祷。埃尔莎喝了一杯咖啡,在五月中旬某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出了门。
达尔哈特位于得州狭长地带,此刻,镇子在她面前铺展开来,在灿烂的阳光下渐渐苏醒。人们在木板道上来来回回,门开了,写着“歇业”字样的告示牌被翻转过去。镇子尽头,大平原一马平川,一望无垠,那里有大量的肥沃农田。
达尔哈特是郡政府所在地。那个时代,经济发展势头喜人。自从堪萨斯州开往新墨西哥州的火车经停此地以后,达尔哈特便扩大了版图。新修的水塔拔地而起,甚是显眼。第一次世界大战将土地变成了金矿,矿里满是小麦和玉米。小麦会赢得战争!这句话依然让农民们自豪不已。他们已经尽了自己的本分。
拖拉机的适时出现让生活变得更加容易,年年的好收成——多亏了雨水和粮价——则让农民可以耕种更多的土地,种植更多的麦子。老人们谈论了很久的1908年的那场干旱几乎快被人遗忘了。一连好几年都风调雨顺,镇上所有人都发了财,但没人比得上她父亲,他出售的那些农场设备让他既赚到了现金,也赚到了期票。
这天早上,农民们聚在小餐馆外,聊着庄稼的价格,女人们则把孩子们赶去上学。就在几年前,街上还有马车。如今,汽车鸣响喇叭,冒着黑烟,“突突”地驶向了金灿灿的未来。达尔哈特是座小镇——正快速变为一座城市——镇上充斥着慈善餐会、方块舞会和周日上午举办的礼拜,还充斥着苦干精神以及从土壤中创造美好生活的志同道合之辈。
埃尔莎走上主街旁的木板道。每走一步,脚下的木板便会微微颤动,这让她觉得自己仿佛在蹦蹦跳跳。几个花篮挂在商店的屋檐下,给商店增添了急需的一抹抹色彩。镇上的市容市貌美化协会把它们照料得很周到。她经过了储蓄贷款社以及新开的福特汽车经销店。一想到人们可以走进店内,挑好汽车,当天就把车开回家,她仍然觉得很惊讶。
她旁边的商铺开了门,店主赫斯特先生拿着一把扫帚走了出来。他卷起了衬衫袖口,露出了结实的前臂。他那消防栓似的鼻子短短的,圆圆的,在他红润的脸上格外扎眼。他是镇上最有钱的人之一,拥有商铺、小餐馆、冰激凌店以及药店。只有沃尔科特家在镇上待的时间比他更久。他们也是第三代得州人,并为此感到骄傲。埃尔莎深爱的沃尔特爷爷直到去世那一天,还管自己叫“得州骑警”。
“你好呀,沃尔科特小姐。”店主把他仅剩的几缕头发从他红润的脸上拨开,说道,“今天的天气看起来很不错呢。你这是要去图书馆吗?”
“嗯。”她答道,“还能去哪儿呢?”
“我店里新到了一批红绸子,跟你的妹妹们说一声吧,这可是做衣服的好料子。”
埃尔莎停下了脚步。
红绸子。
她从没穿过红绸子做的衣服:“给我看看吧,求你了。”
“啊!当然可以。你拿着这绸子,兴许能给她们个惊喜。”
赫斯特先生催促她进了店里。埃尔莎目光所及之处全都是色彩:装满豌豆和草莓的盒子,整齐摆成一堆、每一块都用棉纸包好的薰衣草香皂,一袋袋面粉和糖,以及一罐罐泡菜。
他领着她走过了成套的瓷器和银器、叠好的彩色桌布和围裙,走到一堆布料前。他麻利地翻找了一会儿,从布料里抽出一条叠好的酒红色绸子。
埃尔莎脱下羔羊皮手套,放到一边,伸手去拿绸子。她从没摸过这么柔软的料子。今天可是她的生日呢。
“考虑到夏洛特的肤色——”
“我要了。”埃尔莎说。她是不是略显鲁莽地强调了我字?没错,她肯定这么做了。赫斯特先生此刻正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赫斯特先生用牛皮纸把那块布料包好,用麻绳捆牢,递给了她。
埃尔莎正准备离开,这时她看见了一个珠光闪闪的银色头箍。这正是《纯真年代》里的奥兰斯卡伯爵夫人会戴的那种。
*
埃尔莎从图书馆走回了家,怀里紧紧抱着用牛皮纸包好的红绸子。
她拉开华丽的黑色大门,步入了她母亲的世界——那座花园修建得很整齐,种满了芬芳的茉莉和玫瑰。在一条篱笆小路的尽头,耸立着沃尔科特家的大宅子,宅子在南北战争结束后不久建成,是她爷爷为心爱的女人建造的。
埃尔莎依然每天思念着爷爷。他生前脾气暴躁,爱喝酒,爱吵架,放肆地爱着自己爱的那些人和事。他长年饱受丧妻之痛。除了埃尔莎外,他是沃尔科特家唯一喜欢读书的人。家里人意见不合时,他经常站在她那边:“别担心自己会死,埃尔莎。真正让人担心的,是活不下去。勇敢点儿。”
爷爷去世以后,还没有人对她说过类似的话。她总在思念他。他给她讲过自己早年在得州,在拉雷多、达拉斯以及奥斯汀有过的无法无天的生活,这些故事给她留下了特别美好的回忆。
要是他还在,他肯定会建议她买下那条红绸子。
妈妈放下手中的玫瑰,抬起头,把新买的太阳帽朝后一推,说道:“埃尔莎,你去哪儿了?”
“图书馆。”
“你本该让爸爸开车送你的。走这么多路你可受不了。”
“我没事,妈妈。”
老实说,有时候他们似乎反倒希望她生病。
埃尔莎把那包绸子抱得更紧了。
“去躺着。天要热起来了。让玛丽亚给你做杯柠檬水。”妈妈重新剪起了花,把剪下来的丢进了她的编织篮里。
埃尔莎走到正门口,走进阴暗的室内。在天气很可能会很热的日子里,所有的窗帘都拉上了。在得州的这一带,这意味着很多时候屋子里都特别暗。她随手关上门,听见玛丽亚在厨房里用西班牙语自顾自地唱着歌。
埃尔莎悄悄上了楼,走进自己的卧室。她拆开牛皮纸,低头凝视着颜色艳丽的酒红色绸子,情不自禁地摸了起来。柔软的绸子平复了她的心情,不知怎的,她想起了小时候(那时候她还在吃手指呢)自己抱着的那条缎带。
这个突然出现在她脑海中的疯狂念头,会被她变为行动吗?先从她的外貌开始……
勇敢点儿。
埃尔莎抓起一把及腰的长发,以下巴为界剪了起来。她觉得自己有些疯狂,却还是剪个不停,直到脚下的淡金色长发散落了一地。
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埃尔莎吓得丢掉了剪刀。剪刀“当啷”一声落在了梳妆台上。
门开了,她母亲走了进来,看见埃尔莎被剪得一团糟的头发,愣住了:“你做了些什么?”
“我想——”
“头发长长之前,你不准离开家。你就不怕别人说闲话吗?”
“年轻的女孩子都留波波头呢,妈妈。”
“正派的年轻女孩子不会这么干,埃尔西诺。我给你拿顶帽子来。”
“我只是想变漂亮。”埃尔莎说。
母亲露出了怜悯的神色,这让埃尔莎难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