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2章 阿卡德
海湾之上,瓮城连结,围绕埃安那神庙建立的以利城正在迅速扩张,一座座石灰石与沥青砌成的寺院和棋布星陈的土坯,如雨后春笋般从无到有,乃至俯拾皆是。这是征服了阿拉塔以后,快速崛起的乌鲁克城。
恩利勒的死,以及对宁录的承诺让恩基把自己的注意力转回到了这个世界——大洪水后新的苏美尔诸城邦。
同过去一样,恩基一眼就望到了这个世界终结之日的到来,无数种悲惨的结局;他像以往那样,开始了永无止境的干预和调整。
就像在洪水前恩基选择埃利都和舒鲁帕克一样,在洪水后他选择了乌鲁克作为世界新的首都。
恩基本可以选择无数个可能性中的一个,从富足的辛拿地开始,但最终还是选择了这最凄凉的——这几近荒芜的辛拿,这因停工而弃置的巴别塔,和这因居民搬离分散到各地去而萧瑟的苏美尔,来作为接下来行事的基准世界。这是因为经过他无数的尝试,最终得出的结论——聚集在一起的人们容易产生厌烦与芥蒂,不久就会为争夺眼前稀少的资源而大打出手,相互倾轧,末日会提早到来;分散到各地去的人们,虽会因不再熟络,丧失信任,产生隔阂与龃龉,互不相通的语言与文化的鸿沟,犹如畛域天堑,最终酿成大战,但那要来得晚一些,
所以,恩基选择了后者,并且,他增大了世界的尺寸,让聚落与聚落之间的距离,变得更远,以此来推迟末日的期限。
在无数次尝试之后,当时的八座城中,只有以利城,也就是后来的乌鲁克有实力攻下远在埃兰地区更北面,紧邻山脚下的阿拉塔王国。也只有战胜了阿拉塔的城市才能够在疯王之后,依靠那些贵金属和宝石贡品,得以幸存下来,所以他定都于此,建立了乌鲁克王国。
那是富足的乌鲁克的时代,国家的黄金时刻,国王恩麦卡尔正在祭坛上向天神安念诵祈祷文:
“伟大的天神安啊!当有一天,这儿不再有蛇,也没有蝎子,没有鬣狗,没有狮子,没有恶犬,也没有野狼;当我们不再有恐惧,也没有战栗。在我们人类不再有对手的时刻!就在这样的时候,愿苏巴尔图和哈马兹的土地,和那有着繁杂多乱语言的各地,那有着雄伟山脉,受麦眷顾的壮丽的苏美尔,那拥有一切合适居住土地的乌里基,以及马尔图人的土地,联合于此。愿您庇佑,愿四角之地的人们安息于此,愿整个宇宙都井然有序,愿戒备森严的使者共同保卫着我们。愿全地上的人们能够再一次都用同一种语言称呼恩利勒的名字!愿到那时,为我们伟大的众神,为雄心壮志的王子,为野心勃勃的国王;愿到那时,丰饶和坚定的领主,明智而博学的大地之王,众神中的专家,最为智慧的埃利都之主——伟大的神恩基;愿您改变那被混乱了的人们口中的言语,愿您消除各地繁多的方言,使全地上的语言重新恢复统一,使世界早日恢复大同!”
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四角之地再次被名义上统一在一个帝国——乌鲁克之中,而乌鲁克的国王成为世界的皇帝,开始被称为宇宙之王和万王之王。
在恩麦卡尔边上,主持祭典的恩基摘下了兜帽,露出清秀美丽的容颜,那时,他已长成一个青年的样子,但没有人能分辨出他的性别;就像辅佐上古历任的王一样,只不过这次,恩基的职位不叫“阿普卡鲁智者”,而是叫“首席祭司”。
恩麦卡尔的父亲美什千加舍尔喜好历史,他派人多次到埃利都的古迹挖掘出那些记载着上古历史的文献——那些大洪水前的文明印记,其中就包括阿鲁利姆遇到恩基的桥段,他从那里知道“恩基”和“安”的名字。
但他并不知道的是,此时辅佐他以及他王国后来历代诸王的养子——他捡来的这个孩子,那个给自己起的化名是“明灯”,只不过后来,这个声音被他的儿子叫错了,进而变成了“南纳”的人——就是恩基。
在恩麦卡尔念完祷告词之后,南纳,也就是恩基,确实尝试去重新统一世上人们的语言,但那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而且需要他持续为这件事注入很高的能量,但最终就像那或早或晚都会到来的末日和毁灭一样,人们的语言不管被什么力量强制统一,都会再次分化和错乱,所以最后恩基也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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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麦卡尔死去,然后是他的儿子卢伽尔班达继承王位,在他的任上,南纳授予了自己的朋友——杜姆齐德撒拉弗权柄的仪式。
然而,当南纳决定把“麦”分给杜姆齐德,然后借由他分给地上众多的“义人”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看到了这样做最后的结局。
即使他这样倾尽全力,做出前所未有的举措——利用庞大的祭司团体时刻监控这个世界上每处最微小的裂隙,也难以避免热寂与毁灭的到来,因而,南纳自然而然地陷入了从未有过的绝望之中。终日沉沦彷徨,离群索居,把自己关在深宫之中。
在繁华喧闹的乌鲁克大道上。新年节到了,就像以往一样——华丽的庆典,雍容的过场和纸醉金迷的舞会,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在这之后不久,南纳就永远离开了这里,不再照料看管这个世界,到天上的世界上去了。
尽管永生是可怕的,但古往今来,无论是获得权柄力量的使者还是普通的生命,仍然有无数的人向他祈祷,希望自己能够永远活下去……于是南纳创造了几个大世界,数百个小世界,人们称之为行星和卫星,南纳把它们放在天空之中安置这些灵魂,给了他们和自己一样修复自己身体的权柄,在那些荒凉的世界里,他们可以继续作为一个灵体活下去,直到他们向他乞求死去。
在南纳离开之前,他让太阳的光变得更加明亮,使它的能量足以为地上所有的生命提供能量和热源,它将维持到终究会到来的那天——末日;同时,南纳剥夺了那些爱好虚荣,不做实事的祭司们的“麦”,只有少数几个被南纳挑选的人保有低阶的权柄而没有被他收回,继续维持着世界大体的稳定……而他们就是那后来那些被称为“狱卒”的存在;这个世界从这一刻起,就成为那被南纳放弃了的,千千万万个世界之中的一个,从而成为一颗——“监狱之星”。
它们本不应被称为“监狱”,它们只是被南纳抛弃的荒凉世界,没有了他的照顾,这些世界的文明维持不了多久,很快就会滑向末日。这些世界往往会因为有着比其他世界更大的苦难,而被人们称为“炼狱”。
在某些世界之中,那些犯了罪的意识体,就会被送往这些“炼狱”投胎,而那些“狱卒”天使本身就不管什么事,甚至有的时候煽风点火,好加快这一进程,为的是让末日早早发生,结束自己的使命,他们好到天上,南纳准备的那些星体上去享清福。
本来这就是故事的结局了。
然而,在万亿、万亿个世界之中唯一的一个例外。一次错误发生了,那是本不应该发生的事,一个漏洞,一个极低概率的事件……但放在漫漫的时间长河,数以万亿可能性的世界之中,它的发生又好像是必然的。那一次轻触,一次碰撞,甚至在它发生以后,整个系统迅速予以了纠错。但,由它产生的涟漪,也足以改变一切了。
在万亿个已经没有希望的结局之后,南纳都离开了他所照料的世界,然而,却有唯一的一次例。
突然,南纳出现在一片金黄的麦子地里,他怀抱着逝去之人抱头痛哭,接着,是那双随着乌鲁卡基那身体的消失,而变得迷茫无助的眼神。
“发生了什么?我怎么会在这儿?我……我怎么想不起来了……我……我……”
他难以从任何记忆的回溯中窥见刚刚怀抱之人的身影,他忘记这段时间过往所发生的一切。
青年从麦地里缓缓站起来,仰望苍穹,宛如星空般深邃的眼眸透露出无尽的故事,他对自己所遇到的事既惊讶也迷惘。因为这是他从未遇到过的情况。
自从南纳独自坐在那片夕阳下的田野上,他就感觉到了巨大的空洞与失落,他却想不起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南纳行走在大地的各个角落,北至哈兰,南至乌尔,到处是满目疮痍,巨龙和兽庞大的尸骸,幸存下来的四处逃窜的怪物……这个世界像是经历过一场浩劫之战,他回溯所有人的记忆,无论是农夫、工匠、水手、幕僚还是祭司,他们都不记得究竟发生过了什么,所有人的记忆在那一段都是空白和跳跃,从新年祭的那天到此刻为止,整个世界的记忆都消失了。
史官们根据地上留下的蛛丝马迹,用想象力补全了这段历史——他们编造了一位来自基什的官员萨尔贡,记述了他夺取地方王位的过程,然后编纂了如下的历史。他,萨尔贡向乌鲁克发动进攻,半个世界的人都归顺了他,建立了以阿卡德为首都的帝国。但最后,他和他的龙之军以及恶魔军团还是被乌鲁克的天使们战胜,最后他逃走或是殒命,变成了一个谜。有的人猜测他逃往了地下幽暗的世界,有的人猜测他隐居在丛林的深处。
一开始,南纳对史官们的描述并不以为然,但后来他还是受到了潜移默化,认为真的有一个叫“萨尔贡”的人存在过,他命人到处去寻找他的下落。
虽然,南纳记不得任何具体的过往,但他却能够清楚地感受到“他”所留下来的,那些带给他的情绪——他能感知到自己犯下了一个无法弥补的过错,也知道自己失去了他。即使,他记不得他的面庞,但南纳怀念着一个人,并为这个人的离去深深悲伤。
南纳向时间的前方看去——世界的未来,末日的结局依旧在那儿;他本应像之前一样放弃这个世界的,但却因为此次变故,在这个万亿分之一的可能性之中,在这个世界里,他决定留了下来。为了寻找他——寻找一个他记忆深处的幻影。
在南纳踏上寻找的旅途之前,他做了一些准备——这一次,他虽然还是去除了冗余的官僚体系,但并没有剥夺高阶祭司的权柄,只是削弱了他们的力量,南纳让他们帮他继续照看这个世界。
南纳为了限制这些使者们,以防在他不在的时候,像过去那样利用权柄谋求私利,便约法三章,禁止他们干涉地上的政治,他把最大的权柄交给米迦勒,让他拣选四位总督分派东西南北四角,而南纳他自己则回到了乌鲁克空中花园的上层,把王座的底部敲碎,把它从基座上搬下来,放在大厅的中央,朝向东面的大海,而他就坐在那里,透过窗户,遥望星空,终日浏览着阿卡西的记录,漫无目的地寻找着……寻找那一份遗失的温柔和悲情……很快他发现,在整个星空之中,有三分之一的星体他无权进入,除此以外的世界仍然浩如烟海。
他的灵魂穿梭在浩渺的星云和无尽的天体之间,它们两侧急速掠过,那些是他熟悉的生命,他们每一个个体的记忆南纳都阅读过一遍,所有的苦难他也都和他们一样的经历和承受过。然而,他们当中没有自己要找的那个人,于是他只能继续地前进,向着更多我未曾经历的世界前进。
南纳并不是在有意地折磨他自己,他不得不这样做,否则他的内心就会被更大的苦难和悲伤所吞噬,他度过了漫长的时间,经历了芸芸众生的生命……直到在那颗不起眼的星球上经历一个普通的音乐系女学生苏珊娜的一生的时候——通过她的视角,在那大学的课堂上,南纳看到了那个发表激昂演说的学生,他的语气、他的神情……让他的心灵再一次触碰到了那熟悉的感觉,那临近归宿时的慰藉。
那一刻,南纳就确定了他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安德烈。
在这之前,他付出的代价是,在整个天空三分之二可以阅览的区域内,随机地寻找,他花掉了整整一千年的时间,也就是从阿卡德的时代起,到后来阿托尔在北方崛起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