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上个世纪末,张中行先生的文章开始引起人们的注意,作品风靡一时。张中行早年求学于北大,做过教师、编辑,一生保持了读书人的本色。他的文字,颇为古朴,以布衣之躯,记录凡俗,又能究天人之际,上及远古,近逮自我,一觞一咏之中,有着智者趣味的流溢。
张中行是一个杂家,文章亦丰富多样,粗略归纳起来,他的作品大致可分为三类:一类是写人物的,很有《世说新语》之味,又带有笔记小说之调。写起来从容得很,比一般的人物写生要老到得多。例如《梁漱溟》《胡博士》《启功》《王世襄》等,已经超出一般俗套,是一部个体的精神史。形与神,意与境,气韵非凡地散发出来。二类是状物的,这一类很特异,是显示他非凡悟性的部分。例如《酒》《城》《桥》《户外的树》《灯》《晨光》《螳螂》等,已不简单地是传统写赋抒怀之作,那是哲思与史学、灵感与理性的交织,看似摹物缘情,实则勾勒人生哲理的隐喻。三类是言理的,这一类他写得最多。如《我与读书》《月是异邦明》《临渊而不羡鱼》《错错错》《王道》等。此类文字表达的是自己的社会观与文明观,延续的是京派的某些思想,东西方文明、古今思想都有摄取,偶有妙思出来,观念都是在流俗里不易见到的。
这些作品在市井的画面里透出“文明批评”的味道,有时候也带有玄学的色彩。在这里,他表现了对生活极其广泛的兴趣,小及日常琐事,大至天理人道,举凡人生所涉的领域,均有冷眼静观的态度。仿佛一个历史老人,以苍凉、浑厚的声音,向我们诉说历史的旧迹。在这些冷静、古朴、深邃的美文中,可以看见他博杂的知识,和“笃近而及远”的人生趣味。以博杂而开启读者,以情趣去陶冶人们,读此类作品,你会觉得,诗性的快乐也是思想的快乐。
张中行的写人与记事,思维方式很像一个道人,对文化名人的诸种打量,既不同于一般的学术臧否,亦不像某些文人散文那么毫无节制。对熟悉的人,一直带有“史”的眼光,正如同欣赏文物古董,那里的寓意与情趣之间的品位,很令人想起息影于山林间的旧式文人。这里有史家的不偏不倚的静观,又有杂感家的性灵。他写辜鸿铭,笔法淡淡的,像是欣赏,又像反省,人物的神态几笔便勾勒了出来。《胡博士》《启功》《柳如是》《顾二娘》都是难得的名篇,平凡里的奇音是有的。张中行写人,一是注重学界的前辈,二是小人物片影。小人物中,又多是女子。写前辈学人,一般并不仰视,敬重之情虽不免流入笔端,但更主要体现的还是“史学”与“哲思”的力量。介绍普通百姓,他则有悲怜之心,那篇《汪大娘》,可谓写普通百姓的杰作,其味之淳,其情之真,读后有余音不绝之感。他对中国人淳朴精神的描摹,与沈从文、巴金多有相近之处,笔下的小人物,尤其是女性,常常辐射出优雅、动人的光泽。张先生笔下的女性世界,丰富多样,例如写柳如是,说新凤霞,谈丁建华等,其中可以看出他的价值态度和审美走向。这些人物均被定位在广阔的文化背景里。以平常之心待人,用人道的目光爱人,又从学者式的视角思索人,这便剔去了俗气,远离了平庸。读他的人物素描,觉得在不急不躁、不冷不热之中,流出人生的诸多顿悟。
很能体现张中行特有智慧的,是写物的那一类散文。我以为那是他散文世界中迷人的地方。《酒》《城》《桥》《晨光》等,已不简单地雷同于明清的写景小品,亦不同于周作人关于茶、船、杂食的美文。这类散文的诗性与理性是极强的。说有诗性,乃在于他于现象界中可以捕捉到特有的东西,很像古人作诗,有禅味在;说有理性,乃因为不同于苏轼、欧阳修、李贽,乃至于俞平伯、朱自清等泛泛的人生感触,而是多了一份康德、培根、罗素式的意向。要在灵感之中,捕捉产生灵感的理性与知识机智,要问一声: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比如《晨光》这篇作品,看似写习见之景,但却有认识论与价值论的元素。写这类题材的散文,笔法完全是一种诗化的哲学风味,没有相当西学修养的人,不太能悟出其中的玄机。张中行是个很有情感的人,但却不放纵它,而常常用理性的东西去存疑,求知。这样,这作品便蒙上恍兮惚兮的神秘感,以及力求从中超越感觉,以智慧去体味感知大限的神异色泽。既有庄子式的诘问,又有笛卡尔式的内省。写感觉,已经很诗情画意了,但又不止于感觉的体味,遂上升于哲学的盘诘,犹如罗素式的逻辑推理,义理博而大,精而深。这是先生散文独到的地方。像《信》《户外的树》《灯》《桥》《螳螂》等,也有这一特点。看似写身边旧物,但内中却流着思想者不竭的情思。忽而远古,忽而域外,忽而现实人生。在他那里,时空阔达得很,上下古今之典籍,有许多被信手拈来,一切物的存在,均被罩上人文的语境。物与我,虚与实,苦与乐,都自然地纠缠在一起。
言理的杂感之作,是张中行散文影响较大的部分。这一类散文写得较为活泼,也最能见出他的学识和人生态度。中国旧式文人,渐入老年,复古而远离现实者颇多。近代以来的许多思想者,均未能像林纾那样免俗。张中行八十余岁的时候,文章却常留意于现实,不见迂腐气。国学根底厚,而不以古人是非为是非;西学知识广,又不西崽气。例如评社会风气、商品经济,谈外来文化与中国传统问题,民主、法律问题,思路都很清楚,与平民的情感十分接近。苏轼论及韩愈时,批评儒生“君子之为学,知其人所长而不知其蔽,岂可谓美学耶”?张中行属于“知其人所长”又“知其蔽”的人。他论及国人文化心理,优劣分明,反省得也较为深刻。读他评析当下社会的短论,文人气过浓,不及鲁迅那样沉郁悲慨,火气完全隐在背后,以至给人一种隔岸观火之感。但细品一下,却有很现实性的东西在。其实,以他的思想而言,抨击时弊并不难,只是因把世间看得较透,不愿陷得更深而已。这既有批评意识的一面,又有悲观的一面。因此也就缺少了鲜明的锐气。张中行太圆熟、老练,他写世相种种,往往并不直面,而是绕着走,峰回路转后,回到目标中去。这使他的“文明批评”,有了厚重感。于汉末、唐宋、明清文人状态里,他看到了中国人心理多年不变的东西,又从当代人的习俗中,领略到古代文化某些长恒的因素。
中国当代一些散文,多单线条地就事论事,此风已久,文章“道弊”几十余年了。张中行在文坛出现后,人们猛然感到,学识与智慧是不可分的。只有智慧而缺学识,文章就显得瘪,失去了味儿。鲁迅、知堂等人的散文所以气势不凡,乃因为身后有博大的文化背景所支撑。旧式文人的此种特点,目前越来越少了,张中行使我们看到了它的重要意义。古典文化修养,科学与理性,对东方文化人来说,是不可或缺的精神源头。读者在张中行颇有现实感的散文之中,当能领略其中的要义。
孙郁
2022年1月2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