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祂的信息
什么是信息?
信息是眼睛看到的图像,是耳朵听到的声音,是鼻尖嗅到的气味,是肌肤感受到的冷热,是古老典籍里模糊的字块,是魔狼召集族群的长啸,是信徒指向神明的祷告,是指引迷途旅者的一簇星光……信息的概念模糊而宽泛,它可以是个体对外界的感知,可以是同类间普遍存在的默契,可以是生物与环境的互相呼应,也可以是过去与未来的链接。
但对祂来说,这个问题就简单多了。
信息是祂的核心,祂的骨架,祂的血肉。
信息组成了祂,祂即是信息本身。
最核心的信息是一个名字,一个无人呼唤,无人记挂,被历史尘埃层层覆盖,被无情的时光腐朽得不成模样,只剩下两个模糊音节的名字。骨架围绕着核心层层搭建,主要关于某个养育祂的文明,某些养育祂陪伴祂的人,某种根深蒂固的思想信念,某种刻入骨髓的文字……它们颠三倒四地凑在一起,就像幼童用积木垒起来的城堡,颤颤巍巍,时不时就要垮塌一次。
祂总像个蹩脚而执拗的工程师一样,不厌其烦地把骨架围绕着核心重新搭建,由于脑子不太清醒,每次重构的顺序都不一样——说是颠三倒四也不为过,但有总比没有好。
就像一栋大厦在砌上砖头,拼上玻璃窗户之前要画施工图,搭脚手架,有了核心和骨架之后,祂才顾得上血肉。作为神秘世界的非凡生物,能壮大“超凡”的自然也是“超凡”,祂如幽灵般游荡过寸草不生的丘陵,被红月照彻的荒原,被电光和浪潮簇拥的宫殿,巨龙盘桓的奇迹之城,录入各种各样有声有色的信息,同时任由聚合定律将自己带到“食物”的身边。
第一块“食物”是在一个岩缝里找到的,仿佛装着璀璨星光的宝石,散发着蛊惑人心的光泽,祂直接趴上去,用虚无的身躯将其包裹,静静等待食物消化成微粒扩充到四肢百骸,然后缥缈如雾气的身躯就能变得更有实在感。
食物是馈赠,也是代价。
虽然吃下去的时候会化解饥饿,可“消化”的过程并不好受,呓语伴随着力量一同涌入,猛烈地摇晃着祂的骨架,撕扯着祂的核心,有好几次祂险些忘记自己的名字,那种耳熟能详的语言,那个养育了祂的文明,所以每吃下一块食物,祂都要花费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调整状态,修缮骨架,然后才去寻找下一块,循环往复。
又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曾经肆虐地面的魔狼和异种王双双陨落,久到沉睡多时的太阳光耀大地,久到精灵王从风暴和闪电的王位跌落,久到祂不太记得这是第几份食物,只是机械又囫囵地吞入腹中。
在这个过程中,祂捡拾了很多血肉,人类的,魔狼的,精灵的,巨龙的,恶魔的,有的尚且看得出种族特征,有的就只是一堆烂肉;在这混沌的时代,非凡生物的尸体不是什么稀罕事物。祂等待那些尸体本身的非凡特性析出,然后将自己虚无的身躯将其覆盖,渗入,融合——将那些生前彼此仇视,彼此厮杀的生物凝成一块庞然大物,这散发着腐败气味的庞然大物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而祂借着死物的残躯感受生机。
阳光是暖的。
雨水降临的时候,空气会变得潮湿。
血很烫。
海水是咸的。
火燎过的地方,会痛。
花朵那样馨香。
这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祂小心翼翼地捧起感受到的一切,珍而重之地填充到饱经风霜的骨架中,核心处那个褪色多时的名字似乎也恢复了几分光彩。
【够了,已经够了……不需要再吃了。】
一个微弱的声音从核心发出,祂第一次尝试抑制原本习以为常聚合本能,但那源自最初的本能从不是好压制的,持续已久的疯狂和刚刚复苏的理智撕扯,这对后者而言艰难无比;于是祂开始用睡眠来对抗体内的挣扎。
在这个过程中,祂学会了做梦,听到的声息,看到的光暗,触到的冷暖,一切都成了搭建梦境的积木,把梦装点成祂熟悉的模样。祂逐渐迷上了做梦,于是蜷缩到一个极其隐秘的地方,开启了暗无天日的沉睡,眼睛偶尔因为从岩壁中射入的阳光睁开一条缝隙,但那不过是坠入下一场梦境前的小憩。
直到有一天,沉寂已久的灵性直觉疯狂敲着警钟。
【强大的存在……在靠近……逃离……立刻!】
可再靠谱的灵性直觉也拗不过祂自身的惰性——祂做了一个很好的梦,以至于不太想回到现实;在眼皮打架的空当里,那位强大到不可直视的存在已经察觉到了祂,下个瞬间便出现在祂面前,眼中泛起粼粼金光,不可抗拒地进入了祂将醒未醒的梦。
全知全能的造物主小小地诧异了一下,心想这个由扭曲肉块构成的怪物怎么都不反抗?
一种奇妙的直觉使得祂没在第一时间下杀手,而是选择深入其内心,然后……
祂的双眼被葱茏的绿意填满了。
在炽烈如火的夏天,道路两旁的黄桷树在尽情释放生机,它们的枝条延伸了又延伸,直到织成了一片足以荫蔽每个行人的绿色华盖,细碎的阳光从枝叶形成的空隙透下,梦的主人骑着自行车,轮胎轱辘轱辘地碾过一地碎金。
他一直觉得就读英语师范专业是人生中最明智的选择,没有之一。
首先,在理工科的兄弟们和高数相爱相杀,被统计学气得尖锐爆鸣的时候,他可以一边泡脚一边看英语电影;其次,英语师范的作业好交差到一个令人发指的程度,单词打卡,英汉翻译,读书笔记对他而言统统不在话下,稍微有点儿挑战性的只有教学法;最后,这个专业经常能接触到一些有趣的外国人打交道——比如他们班的外教就是个来自旧金山的金发美女,知性,开朗,幽默,像向日葵一样令人眼前一亮。
虽然就这么说出来有点不好意思,但爱美又有什么错呢?对他来说喜欢漂亮的人和喜欢漂亮的花是一个道理,远远看上一眼就觉得心旷神怡。
“噢耶!星期二!外教课!Linda小姐我来啦!”
怀着雀跃的心情,自行车轻快得像飞一般被他一路蹬到教学楼前,连耳机里的《小寡妇上坟》都变得喜气洋洋。清晨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雨露的气息,身材高大的外国男人走过一丛绿意盎然的丁香,对他微微一笑。
“Excuse me.”男人用带着一点弹舌的英文问道:“Could you tell me where is the multimedia classroom?”
多媒体教室……原来是外教吗?他愣了一下,随即友善地为对方带路——反正他正要往那个方向去呢。
耳机里的《小寡妇上坟》落下余音,《阿珍爱上了阿强》的前奏响起来了。
男人是新来的外教,一个典型的东斯拉夫人,发色浅,皮肤白,身高接近两米,叫亚历山大(Александр),但由于中国学生普遍不擅长俄语,便叫他Alexander,但又因为Alexander太长,便叫他Alex。
图书馆门前有一片栽着迎春花的湖,开春时碧绿的枝条上缀满金黄,他便格外喜欢去湖边读书,一周七天回回不落,而七天有五天都能碰到Alex捧着一本书站在湖边的栏杆处。Alex远远地瞧见他来了,便淡淡微笑致意。
一来二去后,他们熟络了起来,会一起散步,一起吃饭,一起谈论各种各样的问题,教育学,文学,各国风物,天文地理,校园趣事。
他告诉Alex道路两旁每一棵树的名字和花期,Alex告诉他怎么才能熬煮一锅正宗的俄式红菜汤,他会有些愤懑地抱怨现在的考试制度过分强调甄别和选拔功能的现状,而Alex会说素质教育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达成的,应试教育压力虽大,但最终高考时足够公平——对大部分人来说足够公平。
他说黄桷树每到夏天便一树芬芳,人们将花苞采下来别在襟前,于是衣襟也能一夜留香;玉龙雪山旁坐落着气候宜人的古城,潺潺流水是古城的脉络;在经过让人头晕眼花的盘山公路后会看到和天幕一样湛蓝的纳木错湖,虔诚的佛教徒会手持转经筒,三步一拜五步一叩地绕湖而行;在最干净的水域里会长出一种叫“水性杨花”的植物,可以凉拌着吃或炒着吃;中国人聚餐最常见的选择是火锅,因为火锅满足了大部分人对大部分食材的需求。
Alex说刺沙蓬每当干旱就会蜷缩起根,像棕色的蒲公英一样到处翻滚,将公路堵得水泄不通;圣巴尔西大教堂远远看去就像童话中的糖果屋,每个孩子都吵着要去看一看;士兵们在红场踏着铿锵有力的步伐以纪念保家卫国的胜利;红松鼠会来敲窗户讨饼干;北极熊会因为全球变暖偶尔跑到城市里来;而在最寒冷的冬天,附近的亲朋好友会轮流做饭,今天你熬上一大锅肉汤,明天我烤上一大堆鳗鱼,加很多胡椒,洋葱,罗勒,奶油,面包糠……香的让人流口水。
他们说起图书馆前每天早上撕心裂肺朗读俄语课文的那个学生,他为那人包含情感的朗读方式啧啧称奇,而Alex以手扶额,痛苦地表示自己拒绝承认那是俄语。
说到最后,Alex打开了一瓶从家乡带来的伏特加,给自己倒了一杯,给身边的男孩倒了一个浅浅的杯底。
“喂,这不公平。”
“你还是个孩子。”
“我已经成年了!”
“还没到二十。”
男孩很愤慨地表示自己离二十岁只差三个月罢了,Alex只是不动声色地示意他先尝一尝,然后在男孩被呛得脸红脖子粗时畅快地笑出声来,眼角冒出一点泪花,金色的胡须都在晃动。等到男孩不再咳嗽,他也恢复了一贯平和的姿态,阳光透过黄桷树宽大的叶片打在男人棱角分明,生长着淡金色胡须的脸上,中国男孩无端觉得他很寂寞,不禁问道:“你是不是想家了?”
“有一点。”
“没关系,这学期很快就结束了,你还有半个月就能回家啦。”
Alex把空酒杯搁在观景台上,隔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的朋友,你是否忘记了一件事?”
“嗯?”
“我们告诉彼此故乡的模样,见过的风景,牵挂的事物,可却没有互通姓名。”Alex浅色眼眸的被阳光染上金色,“我介绍了我的姓名,你却没介绍你的——这很奇怪,不是吗?”
树影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这片由黄桷树围出来的小洞天微微晃动着,有什么沉寂已久的东西早已深深扎根,就等在此刻破土而出。
Alex用循循善诱的口吻问道:“告诉我,我的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你是哪国的子民?”
--我是……中国人。
“你是谁人的儿子?”
--我爸叫孟稷,我妈叫卢今越……
“那么,你是谁?”
--我……我是……?
他动了动嘴唇,踌躇着吐出两个音节,在那一瞬间有许多事物从脑海中闪过,绿色的校园卡,庄严的录取通知书,红色封皮的学生证……那上面都有着两个规整的方块字。
“Meng……bai……?”
“孟柏!”
“想起来了,我的名字叫——”
Alex对着他露出鼓励的笑容,明媚的阳光,高大的黄桷,白石打磨的观景台,生机盎然的校园飞速褪去,Alex站在一片炫目白光中哼起了《喀秋莎》,在最后一个音符落地时,盛大灿烂的旧日遗梦也落下了帷幕。
阳光真挚地拥抱人的孩子,将他带回这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