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讲
最短的定义
我为文化制定的定义是这样的——
文化,是一种成为习惯的精神价值和生活方式。它的最终成果,是集体人格。
数一数,正好三十个汉字,全世界最短,而且,好像不能再短了。
对于这个最短的定义,我需要做一番解释。
我前面提到的跨国婚姻的离异事件,就与我们的定义有关。
例如,我知道一桩跨国婚姻的最初裂缝。男方是中国人,女方是美国人,两人是大学同学,在美国结的婚。女方并不苛刻,但实在不理解丈夫为什么每年清明节必须回家扫墓。工作很繁忙,并非长假期,路途那么远,必年年回?但男方想的是,父母已年迈,亲族都看着,不能不回来。这中间,就触及了中国人的一个精神价值——亲情伦理;而每年重复,又成了一种生活方式。这两个方面,都是女方难以理解的。
举了这个实例,再读一下我的定义,就非常好懂了:“文化,是一种成为习惯的精神价值和生活方式。”
这对夫妻因“文化差异”而离婚,也就可以理解了。
从这个实例延展开去,大家想一想,哪一种文化不牵涉到精神价值和生活方式?
从根源上说,我们遥远的祖先不管是择水而居还是狩猎为生,最开始都只是为了生活。当生活稳定成习惯,也就变成了生活方式,而“方式”就是文化。
在一定的生活方式中,人们会逐渐处置自己与天地的关系,与家族的关系,与他人的关系,那就出现了精神价值。精神价值一出现,文化就有了主心骨。
历史发展到今天,什么是中国文化,答案是中国人的精神价值和生活方式。例如,儒家伦理、诗词歌赋主要属于精神价值;几大菜系、中医中药主要属于生活方式。在中国文化的大盘子里,什么是山西文化?什么是上海文化?那就是山西人、上海人的精神价值和生活方式。再进一步,什么是八〇后文化、九〇后文化?是指不同年龄层的人的精神价值和生活方式。
我发现,很多学者讲文化,对上,不问鼎精神高度;对下,又看不起衣食住行,一直在故作艰深的咬文嚼字中做着“小文化”、“死文化”。我的最短的文化定义,可以帮助他们重新出发,上精神之天,入生态之地,以新的活力创造新的文化。
说到这里,我还只停留在这个定义的上半句。现在要说下半句:“它的最终成果,是集体人格。”
精神价值和生活方式经过长时间的沉淀,一定会结晶出一个东西来。这个东西,就是集体人格。
人格,指的是一个人的生命格调和行为规范。集体人格,是指一批人在生命格调和行为规范上的共同默契。这种共同默契不必订立,而是深入到潜意识之中,成为一种本能。
这个学术深度,最先是由大家熟悉的弗洛伊德创建的。他提出的“集体无意识”,已经打了一个基础。更重要的是,他的学生和对手荣格(Carl Gustav Jung, 1875—1960),明确得出结论:一切文化最终都会沉淀为人格。荣格又说,对人类各民族而言,更重要的是集体人格。
荣格
歌德
荣格以歌德的作品《浮士德》为例,说明浮士德就是德意志民族集体人格的象征。这种集体人格是由文化沉淀出来的,早就存在,歌德只是把它写出来罢了。因此荣格讲了一句著名的话:“不是歌德创造了浮士德,而是浮士德创造了歌德。”
在这里,荣格把“浮士德”当作一种集体人格的象征体。
同样,中国文化的最后成果,也不是一大堆书,而是一大批人。也就是说,是中国人的集体人格。
荣格关于集体人格的说法,被一个比他小六岁的中国人听到了,那就是鲁迅。鲁迅也希望为中国人寻找集体人格,那时候他说的是“国民性”。他找到了一个“国民性”的象征体,那就是阿Q。除阿Q之外,鲁迅在《孔乙己》、《药》、《故事新编》等作品中,都在寻找“国民性”,也就是中国人的集体人格。在这一点上,中国现代作家中没有一个比得上他。
大家一定会说,鲁迅所寻找到的集体人格,都带有很大的负面性。确实,这也正是鲁迅对中国文化的严厉解剖。因为按照荣格的理论,阿Q、孔乙己正是中国文化沉淀出来的结晶体。鲁迅明白,改造国民性,提升阿Q、孔乙己等人所象征的集体人格,才是中国文化的出路。
鲁迅
说到这里,大家也就明白了我的文化定义所包含的三个关键词:精神价值、生活方式、集体人格。定义虽短,内容却很丰富。
我的思路来自近代,特别受益于荣格这位瑞士心理学家。但是,荣格的学说,来自他对人类古代智慧的吸取和消化。
最典型的例子,是中国古代的儒家。他们在“治国、平天下”方面提出了很多主张,但是在这些主张背后却隐含着一个根本主张,那就是要大家做君子,不做小人。
君子和小人,是两种对立的集体人格。孔子把他们放在庞大文化课题的起点和终点,足见他与现代国际文化观念能够遥相呼应。
本讲的课程,学术性比较强,听起来比较累,因此我要概括一下。
一、必须再复习一遍我所拟定的最短定义:“文化,是一种成为习惯的精神价值和生活方式。它的最终成果,是集体人格。”
二、作为组成文化含义的精神价值和生活方式,在早期时间顺序上,是生活方式在前,精神价值在后。但当精神价值一出现,文化就有了主心骨。
三、文化定义的精华,是“集体人格”这个概念。它使文化找到了终极归结点,那就是人。
文化的定义解决了,我们也就越过了恩格斯所说的“布满荆棘的沼泽地”,接下来就可以在平坦的开阔地上痛痛快快地讲述中国文化了。
讲述中国文化,首先必须有宏观目光。所以,从明天开始,我们会在全球视野下追寻中国文化的世界身份。这个题目很大,要讲很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