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章 开往BJ的列车
从西安到BJ的旅途漫漫,他们在绿皮火车上整整度过了十五个小时。火车晃晃悠悠的前行着,甚至让人怀疑它在进行一场漫无目的的旅行。车厢里拥挤不堪,很多买到站票的旅客有的斜倚在座椅靠背的侧边,有的坐在行李箱上,一个个看上去疲惫不堪、昏昏欲睡。
那是俞纾冉与陈彦的第一次远行,虽然火车开的很慢,可是他们并不着急。他们懒散地坐在座位上,忽而看着窗外,忽而愉快地谈天说地。在他们脚下,两个行李箱和一个硕大的背包堆放在一起,将他们团团围住。他们对面坐着一对夫妇,他们互相话不多,倒是都将目光投向了对面这对被行李重重包围的年轻人。俞纾冉觉察出了这对陌生人的异样眼光,但她并不在意,只是自顾自地跟陈彦嬉笑。
年轻女人问:“你们是在BJ工作吗?行李真不少啊?”
“我们是去BJ找工作的。”陈彦愉快地说。
“哦,就说么,你们带这么多东西。那你们找好住处了吗?”年轻女人问。
“我住我姨妈家,她家在BJ。他还没找住处呢!”俞纾冉说。
“住处都没找好,就直接去BJ啊,小伙子你可真有勇气!”年轻夫妇中的男人说到。
“没关系的,到了我先随便在哪里凑活一晚,第二天再租房子。”陈彦愉快地说。
“BJ房子不好租,要么价格太贵,要么地方很偏。我看你们年纪不大,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吧?”年轻女人又说。
“嗯,我们是刚毕业没多久。房子不好找也没关系,总会找到的。”陈彦说,他在说出“总会找到的”这句话时,刻意增强了语气。
“哦哦,年轻人就是有勇气。”年轻夫妇中的男人说。
听了这对年轻夫妇的话,陈彦依旧镇定自若,而俞纾冉却被他们随意抛出的几个问题搅得心烦。她心神不宁地将脸转向窗外,心想“哼!不管怎样,我们总有办法的,不就租个房子吗,哪有那么难!”
过了一会,她恢复了精神。转身看着陈彦说:“我们玩儿游戏吧,路程这么远,太无聊了!”
陈彦欣然答应了。很快两个人边沉浸在游戏的欢愉中忘乎所以了。
游戏结束后,俞纾冉又一次沉入对未来的想象中——BJ气势恢宏的壮丽景象和如梦幻般展开的美好生活一起向她袭来。她旁若无人地与陈彦畅谈着即将展开的生活图景,仿佛他们已经拥有了它所饱含的所有美好与幸运的部分。激动的心情驱走了所有倦意,他们像一对新生儿般充满好奇地张望着窗外的风景,心中热切地期盼着早一点抵达那座被她唤作梦想的城市。一路上他们对谈论关于未来的话题永不厌倦。
火车驶过一半路程的时候,俞纾冉终于感觉困倦,她依偎在陈彦的怀里,睡眼惺忪但怎么也睡不着。她半眯着眼睛与陈彦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陈彦则时而抚摸她的头发,时而亲吻她的额头。
后来,俞纾冉在陈彦的怀中睡着了。她对陈彦心中的惶惑不安毫无察觉,她甚至从未想过陈彦在抵达BJ后该如何开始生活。整个旅途陈彦一眼未合。当俞纾冉躺在他怀里沉入睡眠后,他的心头突然笼罩了阴云。他想“下车后,我该去哪儿呢!我甚至都没在网上提前查查租房信息就这么贸然行动,我是不是太草率了?我为了她真是够豁得出去的,居然这么不计后果地追随她!算了,事情已然这样,我还是下车后先找个旅馆安顿下来吧。后面的事情慢慢来吧。希望在我的钱用完以前,我可以找到住处和工作。这样我就可以稳定下来了!”他想着想着就觉得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整个人也轻松起来。他看着躺在怀里的俞纾冉,感觉心里踏实安稳。
当火车距离BJ越来越近的时候,陈彦又一次忧心忡忡起来。但他并未在俞纾冉面前表现出忧虑。她亦无从察觉他忧虑。陈彦觉得俞纾冉近乎没心没肺,似乎世间烦扰都不会闯入她的世界。
他们出发后的第二天晚上六点,火车终于抵达了北京西站。当他们拉着沉重的行李箱和大包小包穿过长长的通道和拥挤的人潮,来到广场外的公交车站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他们疲惫不堪地站在站台上,目光凝重地打量着印入眼帘的一切——陈旧的街道、晦暗的大楼和衣着朴实、风尘仆仆的行人。
俞纾冉的心情一落千丈,她怏怏地说:“这就是BJ啊!这还不如西安呢!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首都怎么会是这样!”
“我也没想到,BJ居然是这样的,还真不如西安!”陈彦附和到。
“陈彦,你看——”俞纾冉突然惊叫起来,她用手指了指斜对面的一栋大楼说:“你看,那栋楼上写着‘中央电视台’。天哪!我从小到大看的电视节目是从这里制作的,不可思议!它居然看上去那么老、那么旧!我一直以为那一定是一富丽堂皇的建筑呢!不可思议!”
“还真是‘中央电视台’,可能是天色太暗了才看着旧旧的吧!白天看可能就不一样了!”陈彦说。两个人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个晦暗的建筑上,面前的马路上川流不息,鸣笛声不绝于耳。
俞纾冉痴痴地盯着眼前这座陌生的城市,耳边似乎听到“梦碎”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她真希望自己是在梦里,并未真正踏足这座梦想之城。尽管她恨不得买下一班火车票,立即返程回西安,可她已经身在其中,早已无从更改自己的选择。
BJ这座城市占据了俞纾冉的整个童年、承载着她长大以后的梦想。在她心中这座城市充满魔法,似乎任何人只要走近它就会拥有无限美好的未来,任何梦想都可以在这里实现。此刻,它就在她面前,她就在它的怀抱之中。那些曾在她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近乎空前绝后的繁华景象与这里毫无关联。她就像霜打了的茄子般望着它,怔怔的站在路边,一阵寒意浸透全身。深陷失望的她无暇顾及陈彦的茫然,而他此刻正在为“无家可归”而一筹莫展。
他说:“纾冉,要不我就在你姨妈家附近的找个旅馆吧。我现在也不知道去哪儿啊!”
陈彦的说话声让俞纾冉如梦初醒,她缓过神来说:“你先等一下,我记得我有个高中同学在BJ,我问问她,看看她那里有没有住处。如果有的话,你就可以一次性安顿好了。而且,住旅馆还很贵。”俞纾冉说着便拨通了她同学的电话。她简明扼要地说明了情况,确认地点后便挂掉电话。
“怎么样?你同学那里有住的地方吗?”陈彦急切的问。
俞纾冉松了口气说:“我同学说她住在马甸的地下室。她说地下室有日租的床位可以住。一会儿你坐地铁9号线换乘4号线再换乘302到马甸桥下车就到了。我把我同学电话给你,你一会儿快到的时候给她打电话,她们去车站接你。她和我另一个同学都住在马甸地下室。”
“太好了,我还担心今晚流落街头呢。”陈彦如释重负地说。
“要是你流落街头的话,那我陪你一起流落街头!”俞纾冉微笑着对他说,但微笑中难掩疲惫与失落。
“纾冉,你怎么了?“陈彦落实了住处以后,这才注意到俞纾冉脸上的落寞。
“没什么,就是觉得有点陌生,突然想家了。”俞纾冉茫然地望着车流说。
“没事,刚来就这样,过几天就好了。这不还有我呢!我会经常来看你的,你也可以经常来找我。别难过了,这里可是你梦开始的地方,开心点儿!我先在这里陪你,等你上车了我再去地铁站。”陈彦说着将俞纾冉揽在怀中。
他们在夜色中站了许久,彼此都被心中的落寞感笼罩着,火车上的欢声笑语全然消失了。当俞纾冉等的公交车进站后,陈彦默默地帮她把行李箱和背包提上车,然后道了声“我走了,电话联系”后,便匆匆下了车。陈彦转身走下车的一瞬间,俞纾冉的眼眶里已经盈满泪水,她咬了咬嘴唇,目光跟随他下了车。在茫茫夜色中,她看着陈彦的身影消失在了站台上,亦或者是她消失在了车流中。
车厢里人头攒动,俞纾冉孤零零的站在靠窗的位置,一只手紧紧握着车上的栏杆,另一只手按住行李箱与背包。她始终望向窗外,内心五味杂陈,眼睛里像是安装了小喷泉,不断有泪滴溢出眼眶。幸亏她戴了眼镜,只要有泪水溢出眼眶,她就装作扶眼镜似的擦拭泪水,以免被旁人看到。事实上,谁又会注意到她呢!车厢灯光昏暗,拥挤的摩肩接踵,谁又会注意到她脸上的眼泪呢!
从北京西站到方庄的车程好像走了一个世纪。公共汽车在大街小巷间穿梭,眼前的景象时而流光溢彩、时而幽深晦暗;车速时而缓慢,时而加速,俞纾冉突然觉得自己内心摇摇欲坠的安全感全部来自这个狭小逼仄的车厢,只要她走下车,一种全然陌生的生活将真正向她敞开怀抱,而她对它已经毫无期待,甚至更多的是畏惧与失望。她只要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要见到自己的偶像——那位神秘的姨妈,心中便愈加忐忑。她这才意识到她在启程之前,竟然从来没有设想过她与她以及她的家人的相处方式。
蓦然间,BJ带给她的落寞感统统被即将见到这位久未谋面的姨妈而心生的愈来愈强烈的忐忑不安所代替。于是,她开始在脑海中预演她们见面的情景——她见到她时打的第一声招呼、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都在她眼前出现了一遍,甚至姨妈可能向她说的话和见面时的肢体语言应该如何回应,她都尽量细致地去设想和演练。她在那个嘈杂的车厢里自导自演着一场无声的电影,这场电影姨妈既是观众,又是演员,更是评委,所以她想尽量表现的自信、独立又谦卑;自然、亲切、得体又不失礼貌。她想让姨妈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能够感受到那个曾经拽着妈妈衣襟渴望拥抱的粘人小女孩的巨大变化——如今她已出落的亭亭玉立,落落大方。她越是预演,就越是担心。她担心自己否能够表演的天衣无缝,让姨妈对她刮目相看。想到这场费力的表演要维持一个月,俞纾冉就倍感压力,她甚至开始期待着什么奇迹可以让姨妈及早动身去往国外。
她越想越希望那辆车永远往前行进,永远无法抵达目的地,可是她还是无可避免地在晚上八点三十二分下了车,而她的那位神秘而可敬的姨妈正站在马路对面笑盈盈地冲她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