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里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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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堂春》:潜力股要能识得

中学的语文选修课里,有一课是《玉堂春落难逢夫》,是从“三言二拍”里选的,故事如雷贯耳,戏曲里各个剧种都有演出,无论是折子戏还是全本,都好看,都是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优秀剧目,久演不衰。这么一出常唱常新的剧,嚼头比比皆是,随便抻一个出来都是看点。

单说其中的一折《三堂会审玉堂春》,此时玉堂春的情郎王金龙已经做了八府巡按,且玉堂春成了即将被开刀问斩的杀人犯,他们在一个公式化的场合相遇了,非常严肃的场合——公堂。这个地方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法庭,应该是刑事审判庭,有法警,有书记员,有许多双眼睛扫来扫去的,其中的几双眼睛还是电子的,视频摄像探头应该不会少。故事里的年代虽然不可能像今天有那么多的配备,不过想来也不会少,就在这样的场合,玉堂春居然和王金龙相遇且彼此都认出来对方,虽然没有立刻当场表态,可他们的形迹可疑,被王金龙的同僚看了个满眼,立刻有人做出了正确的判断,后面的事情就好玩得很了。

首先是王金龙的表现,他开始犹豫不决,完全忘了对一个杀人犯的审判应该是什么样子,他的同僚反复提醒他,而他想的只是怎么才能开脱老情人。他的老情人很惨,被卖到山西做了商人的小妾,大房陷害不成直接栽赃,玉堂春被解差押解即将出发的时候,只能在路边唱上一段西皮流水:“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 未曾开言我心好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 便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一共八个短句,信息量巨大,不仅把该说的都表达到位了,且没有要求过分,只是说如果去南京的话顺便给情郎捎个信,还给了对方一个可以接受的好处,来生做犬马当报还。她的心思此时已明白自己的前路,不过还惦记着王金龙,这个妓女的爱,应该是真的,她的人生前半部和杜十娘很像,不过她没有自己掏钱把自己救了,而是用金钱救了情郎且放他去考状元,她赌赢了,后来得救了。而杜十娘没有赌赢,只想着能从此过上小日子的女人,不理解男人的心理,最后把自己放到了被反复损害的境地,按说她应该见过不少男人(嫖客),对这个群体应该有基本的了解,不过她显然太沉溺于自己的要求和想象,忘了人与人之间的求和予的关系,得了那样的结果也是咎由自取。

王金龙的表现虽然和巡按的身份有点不搭,但和情郎的身份却很得宜,更得宜的是他的同僚的态度。他们先是其中一个发现了情形不对,立刻循着各种线索左思右想地找原因找对策,第一堂会审什么结论都没有就结束了,第二次会审干脆就是两个陪审人的各种表演的集合。一个红袍一个蓝袍,一个人情练达一个先木讷后来反应神速,一搭一唱,一个紧咬不放一个傻傻地跟着左右佯装无知地配合着追寻各种真相,把个正剧生生地变成了玩笑剧,好端端的里子须生做成了小花脸,还端着个正大光明的架子让台上台下成了欢乐的海洋。类似的表演方式和处理方法在其他的剧目里很少出现,如果让这两位就扮成三花脸呢,反倒没了这样的趣味,身份的正式性和表现的颠覆性刚好令喜剧色彩越发强劲。生活中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在这里就发生了,苏三在台上悲悲切切的时候,台下的观众已经自动换成了看一对有情人怎么终成眷属的心态,所以当观众看到王金龙去监狱看苏三的时候,就自然而然地切换了频道。这个频道换得自然自动,情感上也衔接流畅,甚至形成了默契。“生书熟戏”,看戏的人第一次总是比较难堪,特别是年轻人,周围的所有人都知道后面的发展,独独自己没做出相应的反应,无趣得很。还有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要有点大慈悲心才能看着台上的人着粉墨而沉浸在人物的世界里,许多时候看戏的人甚至比演戏的入戏还要深,这个剧才能演下去。对观众来说,苏三是妓女,按照传统认识这样的人和八府巡按貌似太不搭了,要冲破的阶级层级太多了,可观众已经忘了这些,他们想看人间自有真情在,既然当初苏三给了王金龙危难时的帮助,那你王金龙有一天光宗耀祖了,能伸手搭救苏三了,必须义不容辞地做到。和杜十娘当初的情况确实不一样,杜十娘帮李甲其实还是为了自己,她太想过自己想象中的生活了;而苏三出银子的时候是有精神准备的——这个人从此可能再也没音信了,一拍两散了,没有回报的付出也付出了,太有情义了,和老话说的啥啥无情啥啥无义就不在一个轨道上了。观众虽然可能自己做不到付出不求回报,但是乐见别人这样,尤其还是玉堂春这样的女人,不仅能在心理上俯视对方,还能在道德上满足自己的各种要求,给她个大团圆的结局,自然心甘情愿,也算各得其所。

玉堂春这个名字有趣得紧,能令玉堂生春的女人,不是一般的人物。她出身寒微,经历也复杂,碰到了王金龙这个潜力股,是她的人生转机,在这个问题上,她的眼光很准,也舍得花钱,这两条决定了她的未来。她们这样的人,自然是知道钱的重要作用,火山孝子中能碰到个把中意的人,难度很大,碰到了还能果断地知道事情要做到什么程度,是玉堂春的大本事。不只是她们,就是平常人家的小姑娘,看人识人都是了不得的事情,找个如意郎君,不只年轻气盛的时候如意,还要等到大家都经风经雨之后,彼此还能看着顺眼,这要求小姑娘具备了起码的预见性,有了这个本事,许多悲剧可能就免了。多少女中豪杰,在这样的事情上栽了跟头,把好好的生活弄了个一地鸡毛,各种鸡零狗碎的不着调让她们前进不成,退又断了路,眼看着别人过得如火如荼,自己的心里都成冰了,天下之大没有人能把这块冰给化了。有热情洋溢想帮忙的,多半是帮了倒忙,两个人的感情事,外人也就看个外面儿,内里的真相哪里就随便露出来。像丁日昌说的:“局外之议论,不谅局中之艰难。”他人的议论也好,各种出主意想办法,听听也就算了,实际做的时候,当然是自己的难处自己知道,正确的选择往往决定的是方向,有些时候,事情才开始,就已经看到了最后的败象。

中国传统戏曲中的爱情描写,有两类很清楚。一类是以《玉堂春》为代表的妓女和她的情郎之间的,还有一类是小姐和落难公子,比如《红鬃烈马》。这样的人物身份搭配首先是令观众容易接受,对王金龙们来说,出身不凡,虽然一度落难,但是玉堂春们赠银之类的义举说明她们已经脱离了一般妓女的低级趣味,有朝一日公子翻身了会记得她们的付出给她们一个大回报,此时她们多半刚好有个危难在身,公子舍了自己的颜面,伸手于危难中拯救她们;千金小姐居然爱上落难公子,公子一旦功成名就回来和小姐再续前缘,虽然苦等多年,一朝戴了凤冠霞帔,成为让人羡慕的官家一品诰命夫人,小姐也能获得心理上的满足了。你看,多么让人感动的爱情,如果没有相应的付出和回报,都是在耍流氓,观众还要指指点点不能允许呢。对观众来说,生活是实实在在的锅碗瓢盆,可戏曲带给了他们诗和远方,每出戏都是人生理想的展现,那些在谎言和误会中建立的矛盾冲突,终有一日是要拨乱反正各自归位,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曾经被一步步压到最底层的主人公,会咸鱼翻生得解放,海水江崖享荣华。这是他们的命数,更是观众对未来的梦想。

《玉堂春》这出戏的来源是“三言二拍”,被何人改编成剧本不清楚,到清朝嘉庆年间已经上演,说起来是当年花雅之争中的花部剧目。这出戏是传统戏曲中流传最广的剧目之一,也是各路名角的必演戏。有意思的是,《玉堂春》这出戏在一九六四年由香港邵氏拍成了黄梅调电影,主演玉堂春的是乐蒂,当年的影后,乐蒂长得比较洋派,但是玉堂春反正谁也没见过,乐蒂式的玉堂春也一样受欢迎。片子的导演是李翰祥,就是后来拍《火烧圆明园》《垂帘听政》的那个人。这两部电影对大陆后来的古装片影响不能小觑,现在想起来这部合拍片很给力,许多内外景都是在故宫、承德避暑山庄拍的,真实性自不必说,放在今天恐怕很难了。还有个额外的收获,梁家辉被选中演咸丰,居然还得了奖,从此电影界多了一位实力派演员。

现在能看到的比较早的一个戏曲版本是大约拍于一九四六年的京剧电影《玉堂春》,张君秋和俞振飞分饰玉堂春和王金龙。时间不长,内容是“起解”“会审”两节,年轻的张君秋和俞振飞,他们两位人漂亮戏精彩,就在电影结束时,王金龙念白“掩门”,话是吩咐给底下人的,表情是依依不舍的:苏三刚刚离开大堂,王金龙的心情五味杂陈,所以这“掩门”声音不高,有点沮丧,又满怀心思,正是情郎看到前情人时的正常反应。高手就是高手,只两个字,已经尽在不言中了。这部电影,其实就是把舞台演出拍下来,加上点蒙太奇的镜头切换。因是彩色的,虽然画质比较渣,可观众惊喜的是能看到年轻时的他们。多少戏迷看后都用“看你千遍不厌倦”来形容热爱的心情。说到底,看好演员处在好年华时的表演,是享受也是机缘,一举手一投足,都让人想大声叫好。真正的好玩意儿,观众懂,知道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