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四月十三伏波诞
晨曦微洒在彤州城郭,大街小巷的各种声音开始响起来,那些蒸米糕的摊面早早开了门,迎接最早的食客;豆腐坊里热气蒸腾,赶早几槽的豆腐已经出门了;卖豆芽的从河边挑着已滤去豆皮的豆芽上来,新填地里嘈杂的人声越来越大。圩亭里人来人往买菜卖菜、讨价还价声络绎不绝,青龙桥头的斑夫人庙里,香火正盛,老阿婆们摆上糯米、瓜果、发糕等,求斑夫人保佑家宅平安、出河打鱼顺利。
青龙桥头对面南岸利民街的伏波庙,更是人头攒动,庙前的香芦点满了香茗和蜡烛,五色糯米、各种瓜果、芋头糕、糖糕、花生糖、黑白糍粑等从伏波将军像前一直摆到殿外。人们来来往往地献贡品、上香,说是晚上才放河灯,但大殿前的走廊上已放了一溜的莲花灯,以待祭祀过后就放。
依依一觉醒来,已是七点了,她一骨碌爬起来,三下两下穿好衣服,扎了个马尾发就跑出去,在挤牙膏漱口时问虹妈他哥起来了吗?虹妈说他已经去厂里。没想到他比她还快,她赶紧漱口洗脸,盛了碗稀粥两三口就喝了个底朝天,放下碗就往门外走,出大门时却撞上晓月,依依喊了声“二姐”。晓月站住脚,看了她一眼,抬脚就走,依依跑到她面前倒退着走,对她说:“二姐,你去哪?”
晓月没好气地说:“今天伏波诞啊,我还能去哪。”
依依说:“我和你一起去,好不好?”
晓月像有约急着走似的,抓住依依的双肩,把她推到路边,说:“小孩子,我可没功夫跟你闹,自己玩去。”
依依拉住她,放低了声音说:“姐,陆队长是彤州公认的橫,你和他在一起会吃苦头的,母亲说了会给你介绍彤州的青年才俊,你别太急嘛,母亲现在正赶做新款式的旗袍,等她缓下来,她会带你去相看的。”
晓月已经一脸的不耐烦了,拿开她拉她的手:“我喜欢他,别人怎么看他我不管,但是他对我好是真的,你们别操心了,除了他,我谁都不看,谁也不爱。”
依依愣了,晓月摆脱她,往提督府方向走了。
此时,何予从街口过来,远远地向她招手,喊她“依依”,依依清脆地向她应了一声,向她跑了一段路,站着等她。
提督府门前,舞龙队已经准备好了,他们要从这里一路敲锣打鼓到伏波庙,队长看好时间,使劲敲了一下锣,最前面的人点了一串炮仗,舞龙队就出发了。
依依和何予站到街边,让队伍过去,跟在人群后面走。走出南街,过了青龙桥,一个人不知从何处到她们身边,叫了声“何予”,原来竟是洪学初,何予脸上满是不悦之色,依依把何予顺势往旁边一带,她象个大灯炮似的把何予和洪学初隔开。
洪学初笑着问她们:“你们是跟着队伍过铁桥,还是坐船过去?”
依依看了何予一眼,何予说:“我们过铁桥。”
洪学初说:“那我和你们一起走。”
何予拉着依依尽量往人多处钻,希望能把洪学初甩了,可他却跟得紧紧地。走过粤东会馆,尾随着舞龙队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人下码头坐船过去,有些人则跟着舞龙队凑热闹,人的嘈杂声把舞龙队的锣鼓声都盖过了。
到铁桥头的时候,依依看见晓月挽着陆兆林的手,有说有笑地在人群中走,陆兆林的手下一左一右站在桥头,让一队人走过铁桥一段之后,再让一队人过去,避免太多人拥上铁桥出现意外。而晓月和陆兆林就站在铁桥头的一边,兆林把一包花生糖给晓月。依依心中的念头一闪,看着一队人过去走在最后的那几个人就要被拦下的时候,她拉上何予紧走几步跟在那几个后面,大概二十多个人过去,保安队员就要拦下人,要等前面的人走去二十米远后再让下一批人过去,依依与何予就在被拦下的人里,依依笑着向旁边的晓月说:“姐,可不可以让我们两个过去?”
晓月看向她,还未及回答,陆兆林就一挥手,向守在桥头的那两个保安员说:“让她们过去。”
保安员拿起栏杆,依依拉着何予飞跑上铁桥,保安员立即把栏杆放下,洪学初被拦在后面,眼睁睁地看她们过去。他看看依依的背影咬牙说:“死丫头,都是你使坏隔开我和何予,我总有一天要好好教训你一翻,让你吃个大苦头,你才知道我的历害。”
依依和何予迅速跑进前面的人群中,等保安员再放下一批人过桥的时候,洪学初已经找不见她们了。
何予和依依小跑着,越过一拨又一拨的人,终于不再见洪学初的身影,何予松了口气。过了铁桥就是伏坡庙了,庙前挤满了人,她们想去进香都挤不过去,只得靠着栏杆,看着舞龙队在伏坡殿前舞了一会的龙,对伏坡将军像行大礼拜后,舞龙毕。人们便拿起莲花灯,依次走下伏坡码头去放灯。
依依和何予终于可挤到庙前了,她们上了香,拜了伏坡将军后,就到了利民街上,两人都觉得累了。就在一个小摊上买了几个饭凸,一包花生糖,几个黑糍粑,便打开一家屋门进去,关了门。
这是依依在利民街的房屋,林婉仪在三年前给依依买的,房契就是依依的名字,家有三儿,为避免日后儿女们发生家产房产之争,婉仪早早就为依依做打算。依依可以不继承云裳布莊和仪锦织布厂,她都有几个铺面和房屋可以过得衣食无忧。就象何予的母亲早早就为何予打算一样,搬出本家,她们一样过得好。
韩朝卫一早就来到厂里,从昨天下午开始工人们就放假了,往年工厂一放假都是刘伯留守,今年他来了,索性就全都放了,他自己看厂,让刘伯去参加伏坡诞,圆他多年来要在伏坡诞那天向伏坡将军祈福的愿望。墙角的一张长桌上放着前两天刚织出来的布,壮锦的花纹好新颖,看来这批布又要脱销了。母亲好聪明,什么样的花式她都想得出来、织得出来,既然他来了厂里,他也要向母亲学织布,设计布的纹理、花式,他要入行、懂行才能出行,才能把厂子管好管大。
他知道母亲辛苦,人多的时候她是不会去凑热闹的,这会子她定是在云裳布莊里裁衣服,连家都不回。其实自小陪在她身边时间最多的是他而不是依依,依依是虹妈带大的,母亲一直带着他是怕他受亲娘的影响,把他带歪了带偏了。他很遗憾晓月,要不是亲娘坚持把晓月养在身边,也不会象现在这样贪慕虚荣,一天到晚只知玩乐,毫无独立和远见目光,晓月就象亲娘那样只有小农思想,看着眼前好就拼命去抓,抓到手却已过了时,那些拼命抓来的东西都成了废品。就象晓月现在的恋人——陆兆林,外头光鲜里面是一坨屎,不能长久。
他把厂子巡查了一遍,该关的门都关了,又打开林婉仪的办公室把桌椅都擦了一遍,这才出来,把工厂大门关了。他和纪常兴约好了时间,他就在龙江街等他,不知他是否已经过来了?街上已响起舞龙队的锣鼓声,他走出去,纪常兴已在路口等着他了。
他们随着舞龙队来到铁桥头,看见韩晓月和陆兆林站在铁桥头,监督保安队员对过桥的行人限行,两人互视了一声,纪常兴一阵冷笑:“这小子还懂得做点对人们有益的事情,还没坏透。”
韩朝卫拉起他:“走。”
舞龙队过去后,跟着舞龙队过桥的人已经过得差不多了,保安队就不用再对过桥的行人限行了。陆兆林便也带着晓月过南岸去拜伏坡将军,便让他的手下都散了,自由活动去,那些人巴不得他一声,立即就溜得没影了。
朝卫和常兴走在铁桥上,五个年青小伙大步从他们身边经过,一看那身手就知道是练家子的。朝卫心里想那几个是什么人?常兴悄悄在他耳边说:“青龙帮的人,少惹他们,看见他们避开为妙。”
朝卫不解:“怎么好好的彤州城又冒出个青龙帮?”
常兴食指压在嘴唇上“嘘”了一声,一边拉着他快走一边凑在他耳边说:“小点声,彤州的帮派小混混多了,出个青龙帮又怎么了,让他们听见不爽揍你一顿。”
他们到伏坡庙时,舞龙已经过了,人们从河边放莲花灯回来,人已经比较稀疏了,他们敬过香,拜了伏坡将军就出了伏坡庙,看天色尚早,就往公园里去。
利民街依依屋里,何予拿了块花生糖,靠着椅背慢慢嚼,依依拿了个饭凸,细嚼慢咽。
何予吃着吃着,突然有些烦燥:“洪学初怎么会盯上我?我和他一点都不熟,之前也从不来往。”
依依说:“我想,他一定刷选了很多女生,最后落到你身上。”
何予不解地:“他刷选我们,他不瞧瞧他自己,为何选上我,什么目的?”
依依老气横秋地长叹一声,点了下她的额头:“你呀,就是看不透,他家虽是中等,但他若离了他家,他得饿死,但你若是离了何家,你比在何家过得还好,不选你选谁呀。”
何予满眼喷火:“想利用我,那他为什么不选你?你比我条件更好。”
依依一副“你怎么就是不懂”的样,再叹气:“他搞得掂我吗?他想吃肉他也得想他能不能吃得下才行啊,所以我一再对你说你要硬气要独立嘛。这个世界弱肉强食,充满豺狼虎豹。”
“他休想得逞。”何予恨恨地说,“我不是待宰羔羊,任他拿捏。”
依依却胸有成竹地说:“远的不说,今晚他必在你家附近,候你出来约你一起放河灯,就算你不依,他也一直跟在你身边,你甩都甩不掉。”
何予什么都吃不下了,一脸苦相:“韩依依大小姐,你就帮帮我吧,帮我想个好办法,让我躲过今晚一劫。”
依依把花生糖嚼得津津有味:“小意思,今天你就一直跟我在一起,也算是陪我一天,晚上咱们再和我哥、纪大少爷一起去放河灯就行了。”
何予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捶了一下依依说:“哦,昨天你找我,为的就是这个,你早说嘛,今天就懂得提防他了。”
依依无奈地道:“我哪敢早说啊,要是你真喜欢他呢,那我不成棒打鸳鸯了,我真怕你象我二姐,明知是火炕却还往里跳。”
“切。”何予不屑地,“我怎么可能喜欢上他。”
伏波诞祭礼已经结束了,依依想晚些再过南街的家去,这屋虹妈经常来打扫,依依在七中学上学有时候中午不过对河去,就在这屋里休息,屋后有一小块菜地,此时的红薯叶长得绿油油的。何予烧火煮粥,依依摘红薯叶,两人一边聊着一边煮粥,一个钟头后,她们炒了一碟红薯叶和一碟鸡蛋,一人盛了一碗粥坐在桌前吃。
饭罢,她们还是到厅中来,坐在沙发上一边吃着小零食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从她们门口经过往码头去坐渡船过对河去的脚步声或急或缓地传来,她们觉得倦了,半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韩朝卫和纪常兴走进公园,见国民士兵们正在虎头山后面的草坪上练习射杀,激起他们心中一阵热血沸腾。在从他们旁边经过的时候,刚才那五个青龙帮精壮小伙站在树阴下的一张石桌旁,那张桌子对坐着两个人,一个身穿长衫四十多岁,沉稳睿智、精明练达;另一个二十多岁,一身军装,意气风发、英武干练,不用说,那穿长衫的必是青龙帮的老大易诚了,而那个军官,当然就是旅长袁子墨了。
看到一个黑帮老大和一个年青军官在一起奕棋,朝卫心中说不出的复杂感受,但在这样的年月连这样都看不惯那真是白活了,而他心里只是希望这个没被战火弥漫到的边陲小城能够干净些而已,是他痴心妄想了,他在心中嘲笑自己。
纪常兴却神情淡然,视若无睹,当地军警多与黑帮勾结,就算他们不去找黑老大,黑老大也会找上他们,要是他们不互相来往那还真是奇怪了。可是袁子墨给这一带人们的印象却还是挺不错的,年青有为,颇有正义感,身手很不错,以一对十那是不在话下,要不他也不会年纪轻轻就当上旅长,要是他也与黑恶染上,那真是可惜了。朝卫一直在外面读书,并不了解这里的社会状况,而且他书生气重,看不惯也是平常。
他们来到观荷亭,这里满池的莲荷和周围高大的木棉树相映成辉,刚柔相济,站在观荷亭大半个公园已尽收眼底了。绕着公园两边的路上还有一些士兵负重奔跑,锻炼体能,如果不是刚才的那一幕,朝卫真想投笔从戎了。
纪常兴在长椅上坐下,翘起二郎脚:“怎么?看到袁旅长和易先生奕棋,你失望了。”
朝卫在他对面的长椅坐下,望着亭下的木棉树:“我在想,如果战火漫延到这里,袁子墨一定是会打仗的,那么易诚会做什么?”
纪常兴悠然地“嗯”了一声:“我没看错你,你并没有被表象所惑,你一直在外面读书,并不了解彤州的情况,青龙帮于四年前兴起,看家行当就是铁器,彤州的铁器打铁街控制一半,他们控制一半,打铁街在青龙溪的下流,他们在青龙溪的上流,两不相涉,他们的铺面、厂家大都集中在城北、兴龙路、东门街这一带,因他们是以青龙溪起家的,所有铁器均以‘青龙’命名,青龙刀、青龙枪、青龙铲等等,以铁器发家,之后涉及各种行业,渐渐地形成‘青龙帮’,他们奉行的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扶助弱小、济贫救困,但若是犯了他们那可是铁手无情。你家的棉纱,你父亲从江南进货,而你嫡母却喜欢从云南、越南那里进,你可不知,你嫡母多次从云南和越南进货,曾多得青龙帮的帮助。所以,青龙帮老大易诚在彤州城有很高的威望。”
朝卫看向常兴:“这么说,母亲与易老板有来往啦。”
“你以为生意那么好做,两袖清风、往来白丁能让你把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发展壮大,白日梦都没得做。”纪常兴显出从没有过的老道,“你曾说我痞子气,你文人清高、不沾铜气,你现在已经开始着手经营你的织布厂了,你不妨试试,你黑白两道皆不沾,你是否能闯得出去。”
朝卫喉中一涩,眼眸蒙上了泪光:“原来母亲把我保护得这么好,让我们母子仨衣食无忧,却把亲女儿依依推出去搏击风雨,让她成长,以前是我不懂事,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躲在父母的羽翅下徒手织梦,我要做天空上的雄鹰,依依,以后哥保护你。”
纪常兴笑起来:“依依,她那张牙舞爪的样,连我都不是她对手,你还保护她?你能不让她保护就不错了。”常兴走向他,自嘲又不甘地说,“你知道吗?从小我就想从那臭丫头那讨到一丁点便宜,别说我欺负她啊,我就想让她在我面前示一下弱,结果你也见着的,我就连头发丝那么一丁点的便宜都没讨着,你瞧瞧那丫头那个样,有点女孩样吗?”
韩朝卫哈哈笑起来,拍着常兴的肩膀:“这就是你越压她,反弹力越强,我就怕她太刚则易折,所以我才要自己强大好保护她嘛,现在,让我头疼的是晓月,她是怎么喜欢上陆兆林的?”
“嗨,今晚放河灯人多,咱们叫上依依和她的好友合演一出戏,看看那陆兆林对晓月是真情还是假意。”
“好,就这么说定了。”
他们说着话,却没发现一个人在观荷亭的半道上站了一会,又悄无声息地下了观荷亭,走到沿河边的路上,站在路边观河景。这个人就是袁子墨,其实刚才他们从他附近经过,他就已经注意到他们了,易诚见他们走过去后,就告辞了,他便尾随他们到了这儿,每一个进入公园的人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这儿可是他的地盘,怎可任人在此滋事?更何况是两个在彤州叫得响的富家子弟,纪常兴以自身实力技能从商,韩朝卫以受过高等教育从商,他们前程不容小觑,如今世道纷乱,只愿他们不要走岔了才好。原来依依有个这么疼她的异母兄,又有个与她天壤之别的异母姐,今天好热闹啊,今晚更有热闹瞧了。
纪常兴和韩朝卫从观荷亭上下来,走到沿河边的大路时,背对着他们的袁子墨转过身来,与他们六目相对,纪常兴和韩朝卫愣了一下,对他展颜而笑,袁子墨也笑着对他们点了点头。纪常兴和韩朝卫继续往前走,袁子墨继续看他的河景,纪常兴和韩朝卫走到石狮亭,脚下慢了下来,两人若有所思地对视一眼,他们刚刚的谈话是不是被袁子墨听到了?两人心中又瞬时释然,知道也无妨,袁子墨早就看陆兆林不顺眼,他是不会去告诉陆兆林的,今晚计划照样进行。
他们出了公园,走上铁桥,太阳正猛,桥上无遮无拦的照得他们脑袋生疼,他们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