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屋山居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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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把黑暗照得透明

在现代城市,黑暗大约如爱情,几近绝迹。就算是深夜,也是灯火辉煌,人走在灯下,影子时长时短,更觉得孤单。

也因了这满城灯光,天空像肮脏的毛边蓝玻璃,灯光一层层地涂抹上去,黄的红的,脏成一片,月亮也总是疲倦着,看不甚分明,一切都是混沌不清。这让人永远不清爽的世界,还不如万古长夜,黑个透明。那星星也应该如宝石一般,月亮更应是皎洁明亮,普照万物。

现代人都爱用旧时月色来比喻回忆,且不说更遥远的时候,单单是我小时候,乡村的夜都是真正的黑暗。那时候的黑夜是这样来临的:先是青色的黄昏,像轻纱一样徐徐降临,鸟儿们在竹林里锐声尖叫归巢的欢乐。天色转为宝蓝,深蓝,如果有新月的话,已经可以看到弯弯的微笑一般的眼睛,温柔而安静地注视人间。接下来,在母亲的呼唤声、牛羊的叫唤声中,黑暗先经轻纱笼罩,继而似密不透风的帐篷,把世界紧紧地包裹起来。树与房屋也开始沉陷下去,整个田野都低伏了下去,好像黑暗有了重量,一切都小了,低了下去。村庄的微弱的灯光在风里摇晃,然后一一散去,只留下黑夜,广大无边又浓稠似铁,像一只怪兽蹲在旷野里,微微地呼吸。

博尔赫斯对黑夜格外有感受,他那迷宫一样的大脑,看到了黑夜与时间、与人类的初始:

从黎明到黑夜,讲述的是整部

世界史。从这深奥的夜开始,我看到

我的脚下是犹太人的漫游,

迦太基的毁灭,地狱和天堂的赐福。

主啊,请给我勇气和欢愉,

我要攀登这一天的顶峰。

博尔赫斯在他六十岁生日时接到了阿根廷国立图书馆的任书,但黑暗也在暗处尾随着他。他的父亲就是在退休前失明的。他觉得世界以微妙的速度暗下来,黄昏来临,他就开始恐惧,蝙蝠的翅膀合拢下来,终生的黑暗在翅膀下喘息。他自嘲地说:“命运赐予我八十万册书,由我掌管,同时却又给了我黑暗。”在视力模糊时,他眷恋地抚摸那一排排书籍,书页上的字开始像蝌蚪一样流动着。想到这些蝌蚪也许有一天会像青蛙一样跳上岸,离自己而去,他就像被雷击中一样发起呆来。他开始写短的诗歌,黑暗里,文字开始放光,这光芒驱走了黑暗,毕竟,“诗人,和盲人一样,能暗中视物”。诗歌是一粒粒水晶,在他失明的日子里,放射出万丈光芒,什么浓稠的黑暗都可以穿透。

我最喜欢的鲁迅也是黑夜的热爱者。他其实是独自品尝那大寂寞。时代的黑暗、人生的黑洞,对一位智者而言就是一种无时不在的黑暗的压迫。在北平,他与弟弟周作人分居,从八道湾迁至西四砖塔胡同61号居住。在那个长着两棵枣树的院子里,长夜漫无边际,他独自在暗中,看一切暗。“爱夜的人于是领受了夜所给与的光明。”为此,他写过《夜颂》,专门歌颂大夜弥天的黑暗。他那匕首投枪一样的文字其实是投向那漫漫长夜的。长夜里没有回音——也许有少许,不是回音,只是路人或者猫头鹰弄出的声响,或者是枣树在寒风里抖动的声音。坐在铁屋子里的人更加寂寞了。他是真的暗夜里的孤独行者。

我更喜欢黑夜里的自己,那是一个自主自由的人,一个漫不经心的人,一个站在尘世边缘的人,她沉浸在自我的内心里。白天里的自己,见到上司会不由得堆出微笑,碰到讨厌的同事,也会挤出一二分笑意。那是让人不喜欢的自己。我像所有人一样在演戏——这样的煌煌白日的舞台,谁站上去时都不由自主地成了演员。但黑夜有显形剂。躲在黑夜里的人放松地脱下面具,回到自己。那个赤裸裸的自己,怀着无法告人的伤惨的欲望,像猫一样舔着自己。尘世的灰尘弄脏了自己,谁不愿意有洁白干净的羽毛呢?黑夜里的万物是安静的,发着微微的暗光。幸亏有黑夜,月亮代替情人或者母亲,温柔而清凉,我们缩小又缩小,如同子宫里的胎儿,又干净又脆弱。

我是个乡下人,更喜欢黑暗与寂静,现在居于这个喧嚣的城市,几乎再也无法找到纯粹的黑暗。它以炫耀的姿态,让高楼与立交桥都变得灯火通明,五颜六色,好像众人无尽的欲望。这些欲望扭曲着,发出各色光芒,交织在一起,纠缠在一起,厮打在一起——一幅痛苦而焦虑的浮生图景。有人在这样的城市里做梦,梦境多是现实的倒影。好友张鲜明就经常做各种奇怪而痛苦的梦,梦里他被一串串数字追赶,被电话号码追击,被一个个利润指标瞄准,他四处逃窜,跑着跑着,大腿会掉了,胳膊也会掉,甚至头也会蹦起来。他满脸痛苦地给我讲他的梦,他像是没有睡醒,脸上有梦里无法醒来的焦虑,法令纹深深地刻在脸上。“我醒了,就伸手摸出笔,在黑暗里记下自己的梦,如果不记下来,也许会忘记。”记下梦的他会在浓稠的长夜里无法入睡,他听到窗外高速公路上飞驰而过的车辆,远处的高铁摇撼着大地,像一道白色的闪电切割开黑暗。黑暗哪,哪里还有纯粹的宁静的黑暗?在城市里,一切都是破碎的,黑暗像老鼠一样逃窜,也像巨大的玻璃碎裂成千万个碎片,然后锐利地扎进每一个都市人的胸腔里,成为一个个沉甸甸的梦,噩梦。

爱情也是喜欢黑暗的吧,我想。我记得自己的初恋,他拉着我在黑暗的操场上一圈又一圈地走,那冬夜里似乎有芬芳在传扬。莎士比亚在诗歌里歌颂黑夜:

闭上眼睛我看得最清晰,

因为在白昼他们对一切都熟视无睹,

而当我入睡后,在梦里望着你,

悠悠的火焰,暗夜里径自光明,

你的影子把黑暗照得通明,

……

大多数爱情都是靠内心的想象力完成的,完成这种优美的幻觉,必须借助于黑夜的来临。白昼的光芒让人不安,即使情人就在眼前,也只能“对面不言情脉脉”“眼色相看意已传”。情人在众人之间,无法近身,太阳是那样明亮,可以看到他头发像鸟巢一样乱蓬蓬,脸色也不是很好看,衣服穿得没有品位,不能再仔细看下去了,再看下去也许爱情就会突然消失。就像《霍乱时期的爱情》里,费尔明娜在大街上看到阿里萨那“冰冷的眼睛、青紫色的面庞和因爱情的恐惧而变得僵硬的双唇”,突然之间,对他的感情烟消云散。爱情真是一种疾病,阿里萨陷入了这场由文字营造的爱情疾病中,从来没有被治愈过。娇嫩的爱情需要距离与梦幻,需要黑夜的烘托与背景,让梦呓与想象共同参与,爱情才能蓬勃发生,如春日的青草,渐远还生。

黑夜让人缩小,世界也是举目可见,人只能看到自己与身边那个人。记忆里有两个特别的黑夜,一是太行山。那是个夏夜,暴风雨就在天边翻腾,黑夜如墨汁,如石头,密不透风,有山的地方黑得格外密实。老夫子带我们坐在山谷的石头上:“不说话,静心感受这难得的黑暗。”此刻,山谷被黑暗扣了个严丝合缝,只有远处我们住的小旅馆的灯光还在顽强地闪烁着,一大群各色蛾子扑向这唯一的光源,这让灯光都朦胧起来了。我伸出手来,却看不到自己的手,如果不是老夫子手里的烟头在黑暗里明灭着,我几乎无法看到身边的他们。这浓稠的黑暗,这密不透风的黑暗,就像“文革”中的众口一词,直接压迫着人的心脏。我听到黑夜里大山的心脏在怦怦地跳动,那些山谷里的树与竹林都在呼吸,还有溪水从石壁上滴落的声音。这时,一道闪电如利刃一样割开这浓稠的黑暗,我看到闪电下如巨兽一样蹲伏的大山,风里弯伏身子的树和翻滚的乌云。这光亮是如此之短,黑暗又合拢了翅膀,比此前更加坚实了。恍惚里大山倾斜着身子向我们压过来,雷声在头顶炸开了,我不由自主地抱紧了手臂,本能地站起身子。老夫子还坐在石头上,一动不动像是入了定。复又坐下。在黑暗被报复般炸碎,硕大而沉重的雨滴砸下来时,我们才慢慢走回旅馆。

黑夜其实是有光亮的,不独坐于黑夜的人无法辨别。在山村那些浓稠的黑暗里,其实土地与石头会发出微微的光亮,这光亮是那样曲折,像国画淡远的山水白雾,隐约飘荡着。两个并肩坐在黑夜里人,内心也是有光亮的。我和友人吃过饭坐在田野里看火车,焦枝线上,火车被高铁挤得越来越少,绿皮车停运,只剩下货车。深夜的大沟河水库,已经深深沉入夜的湖底,鸟儿安睡,人迹少至。我们坐在铁轨边,刚刚割过麦子的田地散发着干麦秸清香的味道,有夜鸟在湖边发出梦呓一般的咕嘟声。她是个沉静而克制的人,我与她的交往持久而淡然,像一条清澈的小溪流在灵魂之间回旋。我明白遇到对的灵魂,像黑夜里无法看见微笑,却能嗅到彼此的味道,感受到身体内微妙的引力。除了在黑夜里,我们还在集会上见面,只要她到场,我总能奇妙地感受到,她来了,她坐下了,她在注视我。我走近时,她总会低下头,不安与羞涩像水波一样荡起涟漪,也溅湿我的衣衫。我在无数个黑夜里看见她,她在散步,她在微笑,她在写作……我与她隔着无数个黑夜,既遥不可及又脉脉有情,凭着寥寥无几的会面,维持着清澈的感情。现在,她坐在我身边,我们谨慎地隔着距离,但黑夜用虚无瞬间填满了它。谁也没有挪动,有小南风从我们之间穿过,她的气息混合着山谷里荆花的味道,让人眩晕。这时,一道强烈的光束从远方横扫过来,在黑夜里划出一道白色的深渊,“哐切——哐切—”火车巨大的声浪搅动了宁静的黑暗,不知是谁拉的一下,我俩站起来了,一条黑暗里的巨龙在白光后面轰轰地驶过来了。我与她之间的黑夜开始动荡破碎,声音、气流、光线都翻动起来了。火车驶远了,但撕破的黑暗还没有完全愈合,这个沉默的夜晚过去了许久,仍然保存在我的心底,我想我与她就是凭着这样的黑夜密切联系在一起的。在黑暗里,我们似乎什么也没有说,又似乎说了万千言语。

黑夜对诗人来说是灵感来临时的翅膀,是孤寂悲怆的容器,是死亡与爱情的显影液。1989年2月初,自杀前一两个月,海子写下了《黑夜的献诗》:

黑夜从大地上升起

遮住了光明的天空

丰收后荒凉的大地

黑夜从你内部上升

……

城市这暧昧不明的夜晚里,有许多人无法安然入睡。黑暗不够浓,闪烁的光里有无数看不见却在震动不已的电波飞翔,幸亏我们只能看见三维世界,如果有了神通,可以看到多维空间的话,才让人无法入眠呢。中国移动、中国联通、中国网通、中国电信,它们都在一刻不停地发射信号,扩大自己的网络覆盖范围。这些网络通过发射塔、Wi-Fi、手机,如蜘蛛网一样网住了所有人,我们都如网中粘住了翅膀的小虫子,挣扎踢腾,最后束手就擒。就算我们入睡,手机这个终端服务器仍然在黑暗里独自工作,接收着天边发来的所有信息指令。手机的小红灯在闪烁着,鬼火一样,让城市的夜晚无法安静下来。我一个好友,是个失眠患者,特别喜欢山居。他说,每次到深山里,吃过饭在山谷里转,有时候能看见月亮跟着自己从这个山头转移到另一个山头,有时候还能看到流星,拖着燃烧的尾巴,划向山的另一边。到了十点,世界在黑暗里就沉睡过去了,不由自主地,他就会开始打哈欠。躺在山谷的木床上,外面星斗低垂,黑暗无边,好像突然身体就像晒过大太阳的棉花一样又暄又软。此刻有特别神秘的感受,就是自由的心脏与大山的心脏同时跳动,身体轻软而膨大,好像变成了一团白云,然后就沉沉地跌入睡眠。但只要回到城里,他就会烦躁不安,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像个困兽,在黑屋子里转来转去。最后,他关掉电视、电脑,又关了Wi-Fi,黑暗里他仍然听到嗡嗡的声音,电冰箱在黑夜仍然勤奋地工作着,他跳起来,关掉了总电源。屋子里倒是黑下来了,但窗外的路灯鬼头鬼脑地亮着,高楼上还有几个窗口也在亮着灯,他一屁股跌坐在客厅里,长叹了一口气,看来黑暗是睡眠的催化剂呀。可在当今城市,到哪里去找那纯粹的黑暗呢?

我小时候和奶奶住的家在村子最西头,三间房子淹没在庄稼地里,黑夜广大无边,充满了各种奥妙的动静。我看见过黑暗里的猫头鹰,眼大如灯,灵光四射。他在屋后的丛林里久久不动,像老僧入定,等着竹林里钻出来的蛇或者院子里迅速窜动的老鼠。萤火虫从沟底的草丛里一群群地上升,散落,如同夏夜的星群,在持续不断地移动。屋子右边竹林里,黄昏时总要飞进去上千只各类鸟,它们在密密的竹林里大声唱着,是我小时候听到过的最动听的音乐,直接影响到我的耳朵——长大后我虽然也喜欢音乐,但最喜欢竹林里的鸟声或者夏夜湖边的青蛙的合唱,胜过音乐家的金声玉嗓。可能是因为我们家就在大路边,也可能是因为它是黑夜里人们最先看到的屋子——我说过我奶奶家在村子最西头——我们家在深夜里总有来人,黄狗是最警觉的报信人,然后一个说书的瞎子或者寻找母亲的夜路人会带着浑身的寒气闯进家门。他们的身后,是黑得像墨汁一样的黑暗。奶奶总是热情地迎接他们,小屋里一会儿就会飘起葱花鸡蛋面的香味,刚才因为怕生躲藏起来的花猫也伸着懒腰钻出来了。大黄安静地坐在一角,大的湿润的黑眼睛直直地看着锅台上上升的热气。我想,如果此刻有神灵在高高的冬夜上空俯瞰黑暗之下,这小小小灯火是那样明亮与温暖呀。

后来,我走在最黑暗的人生里,也总是能看到小小一星灯火,在不远处,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