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不可承受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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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哀伤的第六个阶段

1969年,伊丽莎白·库伯勒-罗斯在其传世著作《下一站,天堂》(On Death and Dying)中描述了人们应对哀伤的五个阶段。作为一名精神科医生,她观察到垂死的病人似乎都有共同的经历,或者说会经历相同的心理阶段。她的著作引起了全世界的关注,永远地改变了我们谈论、思考死亡和濒死的方式。死亡是我们每个人都必然会面对却又历来讳莫如深的事件,而罗斯将它的真相从晦暗之处带到了光明之地。

几十年后,我有幸成为罗斯的学生和朋友,并与她合著了《人间生死书》(Life Lessons)。在我们合著的第二本书《当绿叶缓缓落下》(On Grief and Grieving)中(这也是她出版的最后一本书),伊丽莎白让我帮忙调整她从临终患者身上总结出的阶段论,以解释我们在经历哀伤的个体身上观察到的类似阶段。哀伤共有五个阶段,分别是:

否认(Denial):震惊,不敢相信亲人真的不在了

愤怒(Anger):对于所爱之人的死亡感到气愤

讨价还价(Bargaining):考虑所有的可能性,后悔

抑郁(Depression):因为亲人的离去而伤心

接受(Acceptance):承认失去亲人的现实

这五个阶段并不是绝对的,但对临终的人和这本书的受众(处在哀伤中的人)来说,是适用的。这不是一个让人们把糟糕的情绪打包装袋的分类。它并非规定,而是描述,并且只是对一般过程的描述。每个人哀伤的方式都有别。但是从过程而言,一般都会经历与我们的描述基本相符的阶段,并且绝大多数亲历者能够分辨出这些阶段。《当绿叶缓缓落下》出版数年之后,我个人就经历了一场巨大的丧亲之痛,用自身的经历亲自验证了哀伤的五个心理阶段。

伊丽莎白提出的第五个阶段是接受。在这个阶段,我们会接受失去亲人的现实。接受亲人已逝的事实需要一段时间,这个阶段并不轻松,甚至可能非常痛苦。接受亲人去世并不代表我们就不再哀伤,或者哀伤的过程正式结束。但是,有读者认为这个阶段就是哀伤的终结,我和伊丽莎白的原意并非如此。这些年来,我逐渐意识到疗愈过程还有至关重要的第六个阶段:找寻生命的意义。这不是必经阶段,但很多人本能地知道要经过这个阶段才能走出哀伤,其他人则会发现这个过程对自己有所助益。

在这第六个阶段,我们承认,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哀伤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减轻,但不会停止。如果我们可以进入这个至关重要、意义深远的第六个阶段——找寻生命的意义的阶段,就可以把哀伤化为更为丰富、更有意义的情感。

通过找寻生命的意义,我们发现哀伤之外还有更多的东西。当亲人去世,或者遭遇人生的重大挫折时(婚姻结束,公司倒闭,家园在自然灾害中被毁),我们需要的不只是接受失去的事实,还想找到生命的意义。失去会让我们受伤、让我们停步不前,它可能会萦绕在我们心头数年。在失去中找寻生命的意义能够让我们找到前行的路径。找寻生命的意义能让我们理解哀伤,大家能够在本书中提到的很多经历了第六个阶段的人的故事中发现这一点。

和有亲人去世的同事一起工作的时候,我经常看到他们在苦苦地找寻生命的意义。不管亲人是因疾病缠身去世还是因意外而突然死亡,人们总是希望找到其中的意义。

生命的意义是什么?生命的意义可能表现为多种形式,比如感恩和亲人一起度过的时光、找到纪念亲人的方式,或者认识到生命的短暂和生命的价值,进而迎来生活中的重大转变。

找到意义的人能够比没有找到意义的人更好地缓解自己的哀伤,他们深陷在哀伤前五个阶段中的某个阶段而不能自拔的可能性也更小。困于前五个阶段可以表现为不同的形式,包括突然增重(或减重)、药物或酒精成瘾、不可抑制的愤怒,以及因无法承受再次失去而不能开始新的关系。如果他们沉浸在失去的哀伤中不能自拔,就可能被哀伤吞噬,让哀伤成为生活的中心,以至于失去生活的目标和方向。虽然我们不能把沉浸在哀伤之中和所有问题都挂上钩,但是两者之间几乎总是有联系的。

哀伤非常强大,它让人非常容易陷于怨恨、愤怒和沮丧之中。哀伤会攫住你的心灵,仿佛永远不会松手。

但是,如果你能够在最荒唐的失去之中发现生命的意义,那么你不仅能从悲痛中解脱,还能有其他的收获。即使在最糟的情况下,你也能从中看到最好的意义。你可以继续成长,找到过上更好生活甚至快乐生活的方法,那会是一种丰盈充实的生活,因为你的阅历,也因为你对离去亲人的爱。

在失去之后找寻生命的意义会让我们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坎迪·莱特纳在1980年成立了“母亲反对酒后驾车”组织(MADD),她的女儿卡莉被一个屡次醉酒驾驶的司机撞倒身亡。虽然她一直无法接受女儿的死亡,但是她从成立MADD、挽救他人的生命中找到了意义。对她来说,任何事情都无法弥补女儿的离去,但从中创造出一个让他人受益的组织,她感到女儿和她自己的生命都更加有意义了。

约翰·沃尔什在儿子亚当斯被人谋杀之后,制作了电视节目《美国头号通缉犯》。他从打击犯罪、让其他孩子免受伤害中找到了重大的生命意义。

沃尔什和莱特纳从成立全国性的组织中找到了生命的意义。很多人没有这么大的号召力和能力,但这不应该成为我们创造意义过程中的障碍。如果我们试着去找寻生命的意义并努力创造意义,我们甚至可以在最微小的事物中找到它。

马茜是由父亲带大的。马茜父亲最喜欢的电视明星是米尔顿·伯利、丹尼·托马斯和莫里·阿姆斯特丹。他在世时曾告诉马茜自己见过丹尼·托马斯,那次会面是他珍藏的回忆。父亲去世后,马茜只要看到或者听到跟丹尼·托马斯有关的消息,就会想到父亲。

一天,马茜在邮局排队,要邮寄包裹,买几张邮票。

“你想要哪种邮票?”邮局的工作人员问道。

“都可以。”

“有旗帜、花朵图案的邮票和纪念邮票,你想看看吗?”

“谁在乎邮票的图案呢?”马茜想,“这些邮票作用都一样。”但她还是决定看看。在一大摞邮票当中,马茜突然注意到了一张印有丹尼·托马斯头像的邮票。想到父亲的她买下了很多张托马斯头像款的邮票。但她没有把这些邮票装裱起来或者做任何特殊处理,她是真的在用。每次寄信或者寄支票,她就取出一张。每次,她都会看到丹尼·托马斯在冲着她微笑。在这样微小的瞬间,对父亲的回忆会涌上心头,给她带来慰藉。不需要其他东西,只要一个甜蜜的纪念品,就足以让她确定父亲生命的意义。

当我安慰哀伤之人时,他们经常会问我:“你在哪儿能找到生命的意义?在死亡这件事情上?从失去亲人的失落中?从事件本身?从我所爱之人的生命中?还是我需要在痛失亲人之后在自己的生活中找到意义?”

我的回答是从所有这些事情中去找寻生命的意义。你可能在所有这些事情中发现生命的意义,这些意义又会引领你提出更加深刻的问题,发现更加深刻的答案。也许你会从纪念亲人的仪式中发现生命的意义,或者在为怀念亲人所做的努力中发现意义。失去亲人后的失落或许会让你和你仍在世的亲人关系更加亲密,或者使你把曾经疏远的朋友再次请进你的生活之中。又或许失去会让你更加珍视生命之美,它是我们在人世间无时无刻不在享有的一种恩赐。

戴尔德丽跟我讲述了她的遭遇。这件事发生在两年前,她的丈夫去世了,而她至今仍深深怀念他。他们夫妻二人的关系非常亲密,婚姻生活充满了爱的甜蜜,丈夫的离去在她的生命中留下了巨大的伤痛。戴尔德丽丈夫去世的一个月前,她父亲的哥哥去世了。她和父亲因为失去亲人的哀伤,关系变得更加紧密。她说:“我能体会他的哀伤,他爱自己的哥哥。我明白这种哀伤的感受。”

戴尔德丽和家人住在夏威夷。她讲到有一天,他们一家人聚集在珍珠港附近的一个露营地,观看她侄女参加的划独木舟比赛。比赛开始前几分钟,核武器袭击的警报划破了早晨的天空。几乎与此同时,戴尔德丽的手机上收到了一条短信:“入境导弹警报,这不是演习。”

“一群人从教练聚集的观赛亭里走出来,”戴尔德丽告诉我,“他们用扩音器宣布消息,‘现在大家都注意安全,安全地回家吧,每个人都坐车回去’。”

她继续说:“我的父亲、兄弟、叔叔和其他家人开始拆帐篷。我回车上拿父亲的绳子。等我回来的时候,除了父亲,其他所有人都走了,包括我母亲。

“我说,‘妈妈在哪儿呢?’我看见她坐在车里,也在往家赶。我向父亲走了过去。他看起来好像并不着急,我问他,‘你还好吧?

’“为什么每个人都走了?为什么他们不跟我告个别再走?这太滑稽了。如果我们真有可能丧命,为什么不和我们爱的人死在一起呢?如果真的有入境导弹,人们在开车回家的路上就可能丧命了。没有人说‘我爱你’或者‘希望我们能够再见面’,没有人分享最后的这份回忆。平时,我们可是非常亲密的一家人啊。

“与其他人不同,有两个人觉得没有必要跑,那就是我的父亲和我。这件事值得玩味。我们觉得,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们必须待在一起。在那段人心惶惶的时间里,我们进行了非常有趣的交谈,我感谢他能够当我的父亲,他感谢我能够成为他的女儿。我们还聊到了生命中的最爱。

“作为心理学家,我试图分析为什么我和父亲会在我们认为生命最后的时刻待在一起,而家里的其他人却四散奔逃。我想,正是因为与我们如此亲近的人的离世让我们知道了生命的宝贵。如果我们的生命只剩下5分钟或者10分钟,那么我们不会想浪费这段宝贵的时间。

“这个警报最终证明是虚惊一场。但父亲和我都决定留下来用生命的最后几分钟做些有意义的事情。这段回忆是我愿意珍藏一生的。我们谁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5分钟、5年,还是50年。我们没有办法精确地掌控生命,但是可以控制如何度过我们剩下的时间。”

在继续生活的同时找到一种方式延续你对逝去的亲人的爱,生命的意义就会呈现出来。这不是说你不再思念你爱的亲人,而是意味着你对生命是多么宝贵有了更深刻的认识。戴尔德丽正是这样做的。无论我们的生命何时结束,我们都很少会认为自己活够了,因此每天我们都必须试着珍惜生命、尽情生活,只有这样,才能最好地纪念已逝的亲人。

下面这些观点可以引导你找到生命的意义:

1.生命的意义是相对的、个性化的。

2.生命的意义需要经过时间的沉淀才能被发掘出来。可能在事情发生几个月或者几年以后,你才能找到生命的意义。

3.生命的意义无须理解。没有必要为了发掘生命的意义而去理解故人去世的原因。

4.即使找到了生命的意义,你也会觉得它抵不过你失去的东西。

5.失去不是测试,不是教训,不是可以把握的事件,不是礼物或者恩赐。失去就是发生在你身上的事,而生命的意义是需要你去创造的。

6.只有你才能找到属于你自己的意义。

7.有意义的联系可以治愈伤痛的回忆。

开始写本书之前的几十年,我都在写作、教书和安慰哀伤的人。我已经五十多岁了,觉得自己对哀伤再熟悉不过,不仅是作为专业人士,作为一个普通人也是如此。每个到了知天命之年的人都经历过哀伤——我的父母都已过世,和我哥哥长得非常像的侄子也去世了。但是,我的私人生活和作为哀伤疗愈专家的职业生涯都没有让我准备好接受我开始写作本书之前经历的伤痛——我21岁的儿子的意外死亡。这个打击太大了,虽然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帮助他人摆脱痛苦和哀伤,但我仍然不知道有什么能够疗愈我丧子的哀伤。虽然我意识到找寻生命的意义是治愈哀伤的关键之一,但仍然不知道我是否真的能从这份伤痛中找到生命的意义。和其他很多处于哀伤之中的人一样,我内心的声音告诉我这份伤痛太过沉重,难以疗愈。

2000年,我从洛杉矶县福利机构收养了两个特别可爱的男孩——5岁的理查德和他4岁的弟弟戴维。当时,他们已在5个福利机构生活过,还有过一次收养失败的经历。他们的父母吸毒成瘾的历史成为他们安置过程中的一大障碍,戴维在出生时身体里也有毒品。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担心他会有无法治疗的身体问题。但是一看到这两个小男孩的脸,我就知道了,爱能克服一切困难。我收养了这两个孩子,接下来的几年里,我对爱的信仰在这两个孩子身上得到了证实——戴维和理查德都有了令人惊喜的转变,并且成了非常出色的孩子。

不幸的是,戴维幼年时的创伤在他长大之后再次现身,对他纠缠不休。17岁左右,戴维开始吸毒。幸运的是,他吸毒后不久就告诉了我,他说他已吸毒成瘾,需要我的帮助。接下来的几年里,我们全身心投入到他的戒毒康复和十二步项目十二步项目(twelve-step program)是一个通过一套规定了指导原则的行为课程来挽回上瘾、强迫症和其他行为习惯问题的项目。——编者注上。20岁的时候,他终于戒毒成功,进入大学,并爱上了一个出色的姑娘。这个姑娘是个研究生,刚刚从社会工作专业毕业。戴维表现出对于成为医生的兴趣,但他在职业选择上时有反复、犹豫不决。对此,我仍心怀希望。但是21岁生日刚过几天,他就犯了一个错误,结果女孩和他分手了。之后,他遇见了曾一起接受过戒毒治疗的朋友,这个朋友的日子也非常艰难,他们复吸了。那个朋友活了下来,戴维因吸毒过量而死。

当时,我正在全美做巡回演讲,接到了理查德的电话,他哽咽着说弟弟不在了。接下来的几个月,我都处于哀伤之中。幸运的是,朋友和家人都陪在我的身边,他们没有把我当作疗愈哀伤的专家,而是一个痛失爱子的父亲。

戴维去世后的几天里,我的伴侣保罗·丹尼斯顿和我的精神导师,同时也是我儿子教母的玛丽安娜·威廉森一直没日没夜地陪伴着我,听我说话,陪我聊天,尽其所能地帮助我。我的朋友黛安·格雷时任伊丽莎白·库伯勒-罗斯基金会的主任,她也失去过孩子。她对我说:“我知道你被哀伤淹没了,难以自拔。你会伤心一段时间,但总有个时刻,你的哀伤会达到极点,然后你就不得不做出决定了,是继续哀伤下去,还是振作起来。”

她说得很对。我知道当时我仍然处在哀伤海洋的深处,也知道我还会持续哀伤一段时间,还没有准备好振作起来。但是,即使在那一刻,我也感觉我还要继续活下去,不仅为我仍在世的儿子理查德,也为我自己。我不愿戴维的死毫无意义,也不愿让我自己的生命毫无意义。当时,我不知道该如何从中找到生命的意义,我能做的就是经历库伯勒-罗斯提出的哀伤的五个阶段,花时间去进入并走出每一个阶段。我知道我还无法进入接受这个阶段,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调整自己。

一开始,回想起我对戴维的爱,并不能让我得到安慰。那时,我非常生气,生这个世界的气,生上天的气,也生戴维的气。为了继续生活下去,我知道我得从现在的哀伤中找到意义。最悲痛的时候,我想到了我在各地演讲的时候经常引用的一句名言:“在人的一生中,哀伤是一种选择。”是的,确实如此。你不必体验哀伤,但要避开它,你也就避开了爱。爱和哀伤是紧密相连的。

正如艾里希·弗洛姆所说:“不惜一切摆脱痛苦的代价就是彻底疏离,它会让人丧失感知幸福的能力。”

爱和哀伤是联系在一起的。如果你心中有爱,总有一天你会经历哀伤。我意识到,如果我没有认识或者爱过戴维,就不会因为失去他而哀伤了。这多么令人悲痛啊!开始明白这一点时,我就对戴维来到我的生命中、与我一起度过这么多年的美好时光心怀感激。我的儿子们和我一起共同生活的时间并不长,但他们改变和丰富了我的生活,对我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这时,我开始能感受到哀伤的意义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开始发现戴维的生活及其离世更深层的含义——我对儿子的爱,我选择证明他赐予我礼物的方式,我尽力阻止其他人出于同样的原因而丧命的理由。对所有人来说,意义就是我们对离世之人的爱的反映。找寻生命的意义是哀伤的第六个阶段,是治愈哀伤的阶段。

戴维去世后,有一段时间,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能够继续写作、演讲,或者还想要活下去。我取消了六周内的所有活动,但是感觉我仍需要回去工作,需要继续奉献,让哀伤延续下去。无论戴维的离世多么令我心痛,我仍然想要面对生活。我知道戴维希望我能够开心地生活下去。

本书是我重回正常生活的努力的一部分。开始写作本书的时候,我自己都不确定是否相信自己曾说过的话——在改变一生的哀伤面前,一个人仍能从中找到生命的意义。我哀伤到不能自已,不知道在经历了这样的伤痛之后,我是不是真的能够找到意义。结果证明,找到生命的意义是可能而且是必需的。我希望《生命中不可承受之痛》这本书对每一个经历了伤痛之后在探究应该如何继续生活的人都有所帮助。我也希望阅读这本书对作为读者的你而言,作用能与写作这本书对我的作用相同,希望它也能疗愈你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