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4章 与君绝决
北国太和元年,顾邵称帝,分封八位藩王,分别是汝南王顾厉,琅玡王顾维,齐王顾寒,燕王顾敞,魏王顾启,赵王顾简,安王顾则,韩王顾孝。
另一边,裴允放心不下岑念景的伤势,将她送到了越州,虽给她服药解了毒,可她的伤好得特别慢。所幸冬日天冷,伤口未化脓。
不等她病好,许瑕观便要将她带回建康。
见他手里一叠诏令,裴允夺来一看,还真是南帝亲书。
岑念景看了裴允一眼,就知道诏令是真的,只是觉得自己太滑稽,竟还有所企盼。
“许尚书,朝中都是清算岑氏和荆州军的呼声,此时要景儿回建康,不是让她去送死吗?”裴允不可置信道。
许瑕观和平时一样,神色未改道“臣相信皇上自有主张。”
裴允看向了岑念景,见她对自己点了点头,只好答应送她回建康。
沈焕被留在西南驻守,整顿荆州军。
回到建康后,裴允立即遭受了弹劾,说他擅自动用忠州军,立即将他遣返回忠州。
而岑念景一事亦使朝堂之上议论纷纷,多数人认为岑氏于敌军勾结,应立即斩草除根。
百官跪于太极殿外,力荐严惩岑氏。
王演只好将岑念景传上朝堂,亲审此事。
岑念景腿伤未愈,只能由宫人扶着进殿。
百官见了她都有些惊骇,因为进来的女子未着朝服,而着丧服。
“皇上,南蛮军擒拿岑氏,以此号令荆州军连退五十里路,发生了此等荒唐事,若不处置了岑氏,岂不是让我朝贻笑大方?”
几个老臣都站出来力主严惩岑氏。
王演道,“岑氏在西南战事有功,若严惩有功之臣,难道不叫将士寒心吗?”
“岑氏是否有功,要由西南军士来评判,西南一战之所以能胜,也不是只因她岑氏一人。皇上,若是通敌之人也能被轻易放过,定会铸成大祸啊。”工部尚书上前请奏道,又转身问岑念景道,“臣敢问,当时将军深陷敌营,是谁救了将军?”
岑念景冷眼看着这满朝文武大臣,又看向皇座上的之人,心生悲戚,缓缓道,“南国不是没有好皇帝,好大臣,却容不下一个荆州军,一个前朝领将。岑氏一族,效忠南朝,经霜不堕地,岁寒无异心。我敢问各位,是谁数年来驻边卫国?是谁兵退西凉吐谷浑?是谁将南蛮赶出交越?又是谁,在我被敌军所擒之时,不出一兵一卒,令荆州军寒心;我父亲半生戎马,又是谁,陷害于他,让他死在回城途中?”
许瑕观全程都没有说话。百官又是闹开了,指责岑氏历数功名,有功高盖主之嫌,又职责荆州军不服调配,有叛国之前兆。
岑念景听着耳边嗡嗡作响的争议之声,群臣愤怒的嘴脸,好像自己当真罪大恶极。她又看向王座之上,龙袍男子,突然醒悟了。
少女对少年的倾心所爱,终于在这尔虞我诈,严丝密缝的夺权之争中被扼杀了。
所谓的南帝,只不过是朝臣的提线木偶。无论是王堪,还是王演,无论是先帝嫡子,真龙天命,还是以清君侧为名,得到禅让的君主,如果没有朝臣的支持,就没有王权,没有王命。
上一世是如此,这一世还是如此。
其实没有人害她,没有人害父亲,是这改朝换代,大势所趋。
为了南国,为了新帝,为了这群新臣,父亲必须死,她必须死。
谁人真正在乎父亲的清白与忠心呢?
岑念景哑然一笑。
王演看到了堂中白衣女子的目光,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眼神。
没有恨,没有爱,但有同情。好像可怜人不是她,而是他。
“臣但求一死。”岑念景埋头跪地道。
朝臣们才安静了下来,看向了她。
华光殿内,许南烟心急如焚,她找人送了信给父亲和兄长,可无人回应。过了不久,许瑕观才来看她。
“哥哥!”许南烟忙冲到殿门口处,拉着许瑕观的袖口道,“你快想想办法救救景儿。”
许瑕观笑了一笑,全然没有着急的神色,道,“岑氏获的是叛国罪,人人都避而远之,就是远在忠州的岑家人都可能受牵连,你倒好,上赶着去。”
“你在说什么啊!”许南烟不可置信地甩开许瑕观的袖口,直直地看向这白衣男子的双眼,却见他并不是开玩笑,模样是一如既往的温润如玉。
“哥哥你疯了,那可是和我们从小一齐长大的景儿,你是要看她去死吗?”许南烟质问道。
许瑕观用眼神示意左右的侍女退下,殿中唯留下他们兄妹二人。
“阿烟,岑念景牵连的是国事,不是你我可以说情的。更何况,有她在一日,这后宫之中,你便只能屈居她之下。”许瑕观此话一出,便被许南烟扇了一巴掌。
他也没生气,只是轻轻抚了抚被打的脸颊。
许南烟摇了摇头,道,“你竟是这样的人。”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阿烟为何不怪皇上?却要来怪我这区区户部尚书?”许瑕观依旧是好脾气地劝说。
“难道不是你见死不救,才有北国人救景儿的事?难道不是你力主收复荆州军,建议群臣上表处死景儿?”许南烟气得浑身发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许瑕观慢条斯理道,“若不是圣上许我西南军虎符,我能管得住众将不去营救?若圣上不愿我主事,何必予我如此大的权力?”
那华服女子此刻才瘫坐到了茶榻上,她哑口无言。殿中的沉水香袅袅升起,今日才立冬,宫人们已为她燃起了小炉炭火。原本的香炉暖意,此刻却让她心烦气躁。
“若阿烟没有别的事,那我就先走了。”许瑕观起身道。
许南烟拉住他道,“哥哥,求求你救她一命吧。”
许瑕观背对着她,少见地没有笑,只是道,“人各有命。”抓着他的手放下了,他走出了华光殿,他没有提到,刚刚在朝堂之上,岑氏求死,满堂静寂,是他出言请将岑氏暂且入狱关押,才保了她一命。
可这是他的想法,还是王演的想法呢?
有时许瑕观也分不清楚。
自小他被送去提督府做养子,原本只是没落的旁支庶子,乍然抬了身份,他却不知要如何获得养父母与那公主一般的许南烟的认可,只能一味地迎合那家人的喜好。
他擅长倾听人心,以此结交朋友,后来笼络朝臣,博取君心,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听不清自己的心。
牢狱里,岑念景坐在床边,医师正帮她更换头上和肩膀的纱布。
王演孤身去了牢房看她,等医师退下了,房中只有他们二人。
“景儿。”男子穿着便服,说话声有些沙哑。
“皇上何必踏足于此,来见将死之人。”岑念景并没有看向他,语气之冷,仿佛在与仇人说话。
“我知道你怪我,可岑父之死,也在我预料之外。”
女子骤然回头,眼中先是恨意,又渐渐消去,她恢复了常色,低头道,“我不怪你。”
“景儿,只要你愿意,无论朝臣有何说法,我都不会理会,你还是楚昭容。”王演走近她身边,又蹲下身,看着她。
女子看着眼前人一双诚恳的眼,突然惨淡一笑。
“楚,昭,容,”她一字一顿道,“多可笑的名字。”
王演只觉得眼前女子突然换了一副陌生的面孔。
“王演,你真可怜。”岑念景讥笑道,“我宁愿死,也不要在南皇宫再多待一刻。”她吼出后一句话,面目狰狞,却觉畅快。
这样丑陋的人心汇聚之地,这样狠辣的手段杂芸之处,她只觉得恶心至极。
“不是的,我不许你死。”王演拉住她的双臂,眼底尽是痛惜,“你说过,要与我日日相伴,就像梦里一样。”
“不要再提你的梦。”女子冷冷道,“皇上,世间想和你做梦的人很多,你想要的从来不是我,是那个明媚温婉的青衣少女,是那个只会为你笑为你哭的痴情女子,你还没明白吗?”
王演愣住,他从未这样想过。他笃定,梦中人就是岑念景。
“你爱的,是梦里的人,不是我。”眼前的女子又笑了,可是这笑如此陌生,“你真的认识我吗?”岑念景嘲讽道。
王演不知如何开口,她与梦中人的身影重叠又分离,分离又重叠。
他走后,一位宫人来送茶水,端着一个翠绿的精致茶盏和一壶香气幽然的龙井茶。
“昭容,我是华光殿的侍女惠儿。贵妃让我为你送茶水。”说着,那宫人走到岑念景身边,放下了茶盏和龙井茶壶,行了礼后就出去了。
医师在外面已经试过壶里的茶水,见无毒,才让她送进来。
岑念景拿起茶壶,将茶倒入翠绿的茶盏中。
没过多久,牢狱的人便急急去太极殿通传道,“楚昭容中毒了。”
王演一路跑回牢房里,一位医师已坐在床边施针,另一位正在一旁煎药。
“她怎么样了?”王演跟着蹲在床边。
自从岑念景被送回建康,就一直住在这件牢房之中。所有的膳食茶水均有医师验毒。
医师皱眉道,“昭容中了砒霜,下官已将其催吐而出。虽然毒量少,可对昭容现在的身子而言实在是雪上加霜。”
许南烟得知了消息,也跑进了牢房,一时未注意王演也在房内,只扑到了床边,看到岑念景面白若纸。
“是谁下毒?是谁要害你!”许南烟握紧了双手,死死盯着平躺的女子。
王演此时才站起身来道,“贵妃。”
许南烟一愣,偏头一看,才将双手别到腰边闷声道,“臣妾给皇上请安。”
“你起来,让她们都出去。”王演看了一眼跟在许南烟后面的宫人们。
接着就发生了震惊南国上下的皇宫清洗案。
楚昭容因中了砒霜,不治而亡,她的葬礼极尽哀荣,加封贵妃,入葬皇陵。楚昭容入殓当日,忠州与荆州亦是全军为她默哀服丧。
南帝为元贵妃专设了内宫署,彻查此次毒杀案。先是查出一位才人沈氏所为,这就是当年沈宜安的妹妹沈宜欣,因着记恨岑氏悔婚,大肆宣扬沈宜安的丑事,白家又在沈家没落之后,落井下石,所以趁岑念景落狱,毒杀之,接着此事又攀扯到了南王后身上。
说那翠绿的带砒霜的茶盏便是顾盼请了人特制的,因此医女才会在茶壶中验不出毒来,因为有毒的不是茶水,而是茶盏。
内宫署前后清查了宫人数千,沈才人被杖杀,南帝废后,顾盼被打入冷宫,元贵妃被封新后。
一位舌灿莲花的说书人此时正在长安一间喧闹无比的酒楼客栈给众人讲这南国皇宫秘史。
“为何南帝对这楚昭容如此情深意重?为她不惜与我朝决裂,废了我北国公主的王后之位?这还要从当年广陵一战讲起。那一战,有一位女将军一战成名...”
酒楼包间内,顾邵已捏碎手中的酒杯,一旁坐着秦穆和秦昭,两人都是满脸怒气。他的对面还坐着琅玡王顾维,刚刚十八岁,文武双全,相貌端正,是秦太后的第二子,顾邵的亲弟弟。
“没想到南帝是这样薄情寡义之人,枉我荆州军一直忠心耿耿,便是景儿也难逃一死。若不是陛下和秦将军相救,我与岑统领也早死于非命。”秦昭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原来当日顾邵听闻西南军押送岑素回建康时,便派了秦穆领一队人快马从长安出发,一路相随。他早觉得顾厉此行似有阴谋,一直留意他们在西南的举动。
果然,那几个押送岑素的军士行至半路,便选了一个夜里,将被下了迷药岑素与秦昭一齐锁在府衙的柴房中,纵火想烧死两人。幸而被秦穆发现,从窗户进去救了两人,又到府衙的牢狱中偷走了两个死囚,扔进了大火中。
秦穆先将岑素与秦昭安置在南北边界秦家驻守的金州,才一路追至西南去和顾邵会合。
“陛下,南国的探子来报,忠州军与荆州军对岑氏之死大有不满,此前忠州领将裴允因擅自调兵,被弹劾连降三级,现为副将,领将更换为孙澄;几个荆州军的老将虽被卸甲归田,可他们一旦举事,定能一呼百应,其中左将军李常月,右将军吴白,领将周畅,蓝孟,这几人都是岑素的亲信,也是荆州的世族。若我们招降这几人,便可一举拿下南国北境。”顾维看着桌上的冷碟,明明字字珠玑,却似乎漫不经心,仿佛只在说些茶余饭后的闲谈。
顾邵每每约见南国探子,都会选些喧闹的酒楼,先由顾维接见,再换酒楼由顾维上报。
这顾维,曾是长安城出了名的纨绔,爱喝酒爱美女爱设赌局,几个亲王都没把他放在眼里,还以为他是仗着晋王的势,作威作福,殊不知顾维败絮其外,金玉其中。
顾邵听了他的谏言,又问另两人道,“你们怎么看?”
秦穆先道,“琅玡王所言有理。我愿领兵出征。”
秦昭随即道,“我也愿跟随。”
“若是秦昭兄弟能前去,定能大大利于招降一事。”顾维神色喜悦。
“我要亲征南国。”顾邵此言一出,秦穆与秦昭都愣了片刻。
顾维正要出言劝说,便见顾邵看向他道,“我出征期间,由琅玡王监国。”
包间外正上演着忠烈将军借道吐谷浑,攻打柔然的故事。
顾邵和店家要了笔墨,写下了当日之事,让那小厮交予说书人,这几人才离开了酒楼。
说书人打开此信一看,见信中写道,
“延兴四年秋,晋王领兵西征柔然,与汝南王东西两路骑兵深入漠北,分道攻打。
汝南王所护送的粮草和东路军迟迟未至,致使晋王西路军孤军深入,柔然军虎视眈眈。北军无处求援,危在旦夕之间,南国忠烈将军有如神降,其借道吐谷浑,从南攻打柔然,边境无备,临战震怖,民畜惊骇奔散。
柔然急调军民护卫南境,忠烈将军与晋王领军南北夹击,使柔然国落四散,窜伏山谷,畜产布野,无人收视。此战之中,南北两军虽未见面,未有传信,却若心有灵犀,不谋而合。
至此柔然归附北国,晋王所俘虏及获畜产车庐,弥漫山泽,盖数百万。晋王感念忠烈将军仗义出兵,从她所言,降者不杀,以柔然降兵组建常胜骑兵。”
一夜之间,关于忠烈将军的传说传遍了北国的大街小巷,这故事还被编纂成册,名为《岑氏烈女传》,在书市千金难求。
大街小巷都流传着:
“生女当如岑念景,十五封将退千兵。
巾帼红颜英雄恨,忠烈卫国轻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