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银幕不是荧幕,是放映不是播映:当女明星还是大女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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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翠4一晌貪歡——是性格還是命運

林翠,真有看上去像林黛的時候,在《情天長恨》(1964)裡。

那是與《江山美人》(1959)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的愛情悲劇。不同的,是林黛飾演的李鳳姐,才踏出邁向成長的第一步,便學曉什麼是天不從人願。《情天長恨》中的林翠,理論上應比李鳳姐世故——身上是時裝設計師的精品,頂上是髮型屋師傅的好手勢,耳環項鏈配搭不多不少,但品味再好,她的職業仍是陪人過夜的夜之女。

甫開場收下一千元走進男主角(張揚)的房間主動提供性服務。倚門的剪影,修長的身段,這飛來艷福卻被他堅決謝絕,沒想到性觀念仍然保守的六十年代裡,林翠的角色雖不是「良家婦女」,但對柳下惠的「不解溫柔」不怕直斥其非:「我的名字叫張一紅,要是你不喜歡,你可以隨便替我改一改。好了,我告訴了你我的名字了,你呢?怎麼?連名字都忘了?史丹華/我喜歡這名字。(走近,把雙手環抱他脖子上)你想幹什麼,我就陪你幹什麼。(他眼看她要寬衣解帶,下逐客令)你現在不用對我假正經,剛才幹嘛又死盯著我看呢?你,壞東西。你不是我的董事長,我用不著服從你,我偏要在這兒明天才走!」字字擲地有聲,結果是,他的面具溶化在她的不假辭色裡。

都是以一夜情開始一段情。但《江山美人》與《情天長恨》大相逕庭的,是把半推半就的鳳姐林黛換成董事長張揚,把順水推舟的正德皇趙雷易作妓女林翠。如是,林翠自少女時代便深印在觀眾心上的豪邁、爽快、男兒氣概一面,再次活現在「反客為主」的表演裡。

就像《長腿姐姐》(1960)中的一幕「色誘喬宏」,只不過那一齣是「煮飯仔」(家家酒),這一齣是「打真軍」——在張揚投降給她之後,畫面淡出,下一場已是the morning a fter,只見白床單裹住身體的她匆忙趕入浴室,反倒是滿面春風的張揚好整以暇,等到林翠以一身「工廠女工」扮相再度現身,他竟沒被由頂到踵迅速變身的她嚇倒,卻是體貼入微的問:「不一起吃早餐?」

判若兩人的那位除了打扮,還有態度:「我不配陪你吃早餐,昨晚你付出你的代價,我也付出我的代價,我是來做生意的,在我做生意的時候,我是盡量使給錢的人滿意,可是現在,我沒有陪你的必要。」當張揚胸有成竹再問:「如果,我再給你一千塊錢?」正好給傲骨女子送上轉身離去的理由:「我不願意接受。」

《江山美人》的正德皇也是大清早不怕背上「飽食遠颺」的罪名說走便走,《情天長恨》與之相映成趣,是匆匆離去的林翠,趕到菜市場給臥病在床的母親買菜做飯。原以為賣身不賣心的她到底不是李鳳姐,因為,更懂把命運掌握手中的重要,就不用苦等一個男人日復日與年復年——林黛圓瞪著或乾或濕的杏眼,演活我見猶憐的佳人薄命,林翠的「看點」卻在嘴唇;如果說,臉上的風景各有名稱,林翠兩片唇的表情或可名為「一線天」——表面上不可高攀,但她的堅強、倔強,也不是沒有一下子便能征服的可能。

如當天晚上張揚第二次到夜總會找她,劈頭一句,她就教他碰上一鼻子灰。他問:「你一個人?」她答:「等人接收。」「請你跟我來、」「我不會跟你去。」「為什麼?」「不必有理由,就是不跟你去。」再往下談,竟成討價還價:「他給你多少?」「六百。」「我給你一千二、兩千四」……我身旁的友人看到這裡忍不住驚嘆:「好開放的電影!」

也許,這就是電懋與邵氏,以至林翠(本來)與林黛的分別——前者的電影再被標籤是六十年代香港的中產情懷,還是會以某種面貌提醒觀眾我們總被「貧窮」與「現實」犧牲。後者當然也有類似出品:《江山美人》中李鳳姐一夕風流珠胎暗結,受到的白眼嘲諷全是愛的代價,然而那與「吃飯」無關。

就連林黛在另一部電影《不了情》(1961)中,為幫助男友應付周轉而把自己的肉身舉債,那也不是升斗市民普羅大眾的「吃飯問題」——神聖的愛情,在邵氏文藝片中往往只是茶餘飯後的甜品,是范特西(fantasy)的同義詞。

在這方面,電懋雖不如長鳳新的左,但亦不似邵氏的右,比較上是維持中立。直至《情天長恨》隨著劇情急轉直下,立場的動搖使形象鮮明的演員也要變調——上一秒林翠仍在挑釁情感豐富(也很「資本家」的)張揚:「你想用錢來買我?我們這種人是沒有感情的,我們認識的只是錢,錢。」下一秒已因他的一個「我看得出你是不喜歡這種生活的。」改轉口風:「難道還有其他生活讓我選擇嗎?」不言而喻,她接受了他的「照顧」。

就是張一紅在心理上有所調整——由硬變軟——下一場戲始,她的命運便與《江山美人》的李鳳姐看齊。林翠的妝容也隨之出現顯著變化:之前的不卑不亢,全在生命展開新一頁時成為過去。對鏡微笑,她的眉,她的鬢,恍若臨摹書法中的「鐵劃銀鈎」——向林黛的時裝片造型「取經」。也是在她「相信愛情」之後,李鳳姐所受的情感磨難,她也必然照單全收。

愛上董事長與愛上正德皇如出一轍的是,皇宮裡不會沒有皇后,董事長雖有行宮金屋藏嬌,但誰能阻擋得了董事長太太愛夫心切「御駕出巡」?《情天長恨》要是由始至終都是為林翠度身訂造,她應不會苦情如《江山美人》的林黛——無止境地等待答允速去速回的男人。可是,快人快語的風格,到底不是「浪漫」,只是「放蕩」,不要說速戰速決的從來不是愛情(戲),簡單如女明星在鏡頭前囉囉攣等電話打電話,也會因「婊子無義」致令「戲子無情」。

但《情天長恨》不是明朝艷史,它是現代人因失聯而失愛的荒誕劇。手機尚未發明,千錯萬錯便是電話的錯——連林翠不斷打出去的電話都因掛線時沒放好,才教(被妻子人盯人的)張揚打不到給她。又因當林翠放下電話找上門去,迎迓她的是張的妻(白冰),所有希望剎那化為烏有。誰料到當電話終於把二人聯繫上,已是電話另一頭涕淚漣漣的「永訣」:「我怕傷心,我決定離開香港。我不跟你說再見,只求你再聽我說一遍,我愛你。」

結局是他趕到機場,目送飛機起飛,完成了癡男怨女的宿命:男人請的客,都是女人埋的單。獨立女性如林翠亦不能幸免,因為不論戲匭叫什麼,只要是那年代的愛情文藝片,合該都是「不了情」——典型Drama Queen的戲路,使林翠看上去很林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