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琼斯(全2册)(世界文学名著)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23章 从寡妇的哀伤中证明前章所说处方万无一失;其他一些与死有关的恰如其分的点缀,例如医生等等;并附一篇标准的墓志铭

沃尔斯华绥先生、他妹妹和一位女宾客按照平常固定的晚餐时间,来到了饭厅。他们等了好大一会儿,比通常等待的时间要长得多,可还是不见大尉来。沃尔斯华绥先生先开口说,大尉这么半天没来,他很不放心(因为大尉用饭一向是极守时的)。于是他吩咐底下人到门口摇铃,特别朝着大尉常去散步的那些地方摇。

然而所有召唤他的办法都用上也没有效果(因为真是不巧,大尉那天傍晚刚好换了一条路径散步)。卜利非太太表示她非常担心。那位女客是卜利非太太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她非常清楚卜利非太太的真实想法,就尽力劝她平静下来,并对她说,您当然不能不担忧,可是凡事都应该往好的方面想想。很可能是因为傍晚的景色太可爱,吸引住大尉,使他比平常走远了一些;再不就是哪个邻居把他留住了。卜利非太太回答说,那不会的,肯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不然他是绝对不会不给她带个信就待在外面的,因为他知道这会叫她多么担心着急。那位女客对此无话可说,就讲了几句在这类场合通常讲的话,劝她不要担心,因为那对自己的身体是很不利的。然后又为她斟了一杯酒,并且终于想办法劝她喝了下去。

这中间沃尔斯华绥先生亲自出去寻找大尉。这时他回到饭厅,神色充分显露出他十分惊慌,说实在的,他惊慌得几乎话都说不出来了。悲哀在各人身上会引起不同反应,所以同样的忧虑使沃尔斯华绥先生的声调压得很低,但使卜利非太太的嗓门提得很高。这会儿,她竟号啕大哭,泪如泉涌,埋怨自己命苦。那位女客说,不能怪她这样痛苦,只是不能哭得过分伤心。她试图用富有哲理的话劝朋友节制悲伤,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还说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必须更坚强。不论这些不测风云来得多么突然、多么可怕,我们都要坚忍地抵抗。她劝卜利非太太学学她哥哥的榜样,善于忍耐。尽管她哥哥不像她那么着急,可是毫无疑问他也是很担心的。但因为他懂得乐天知命,所以能把悲痛限制在适当的范围内。

“你不要提我哥哥啦,”卜利非太太说道,“只有我才是值得同情的。遇到这种情况,对一个朋友的关心,怎么能和妻子的关心相提并论呢!噢,他这人是完了!一定是有人把他谋害了——我永远也见不到他了!”说到这儿,她又泪如雨下。这眼泪在她身上产生的效果,和克制力在沃尔斯华绥先生身上产生的效果是一样的,接着她就安静下来了。

就在这时,一个仆人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找到大尉啦!”还没等他说完,就又进来两个仆人,抬着大尉的尸体。

现在,好奇的读者可以发现悲伤在不同的人身上所引发的不同反应的又一个例证了。同样是悲伤,沃尔斯华绥先生刚才是沉默不语,他妹妹是呼天抢地;如今呢,看到这情景,沃尔斯华绥先生不禁潸然泪下,而卜利非太太却完全停止了哭泣:她先是猛地尖叫一声,接着就昏了过去。

屋子里立刻挤满了仆人。有的和那位女客一起照看卜利非太太,有的则帮沃尔斯华绥先生把大尉抬到一张暖床上,他们用一切办法来挽救他的生命。

如果我们能告诉读者,两个失去知觉的人都被有效地抢救过来了,那我们当然是很高兴的,但事实不是这样。照看卜利非太太的人们获得了很大的成功,她昏迷了一段时间后就苏醒过来,大家都放下心来。大尉的情形则相反。所有办法,如放血、按摩和闻药等全试过了,都不奏效。尽管同时请来两位医生充当他的辩护律师,他们也都马上收了酬金,但死神这位丝毫不讲情面的法官还是把大尉判了死刑,并且立即执行了。

为了避免有人恶意地使用这两位大夫的大名,我们这里就称他们为甲大夫和乙大夫。他们第一步是号脉,也就是说,一个号左手,一个号右手。两人都一致认为大尉已经断气。至于他得的是何种病,或者说他的死因是什么,两位大夫的意见相左。甲大夫认为大尉是中风而死,乙大夫则断定他死于癫痫。

于是,这两位学识渊博的医学家就展开了一场争论,各自提出若干理由来支持自己的诊断结果。他们的理由同样非常充分,以至于越争论下去他们就越顽固坚持自己的看法,谁也不能说服谁。

实在说来,每位医生差不多都有自己偏爱的病症,他们总是把死亡在人类身上取得的一切胜利都归结到自己所偏爱的那种病症上来。痛风、风湿、结石、尿砂和结核等病症在医学界都有其偏爱者,当然也有不少人赏识神经炎或者精神病。这就足以说明为什么对一个病人的死因会有不一致的意见,就连医学院里最有学问的人也是如此。这种情况使得那些不了解其底细的圈外人大为诧异。

读者诸君也许会感到奇怪,为什么两位学识渊博的大夫来到这里,不先抢救病人的生命,却马上争论起病人的死因呢?实际情况是这样的,在他们还没有来到之前,各种各样的办法都已经试过了:大尉被抬到暖床上,他的静脉已经被扎了好几针,前额也已经按摩过,嘴唇上和鼻孔里都滴了各种烈性闻药。

大夫们一看他们吩咐人做的事,人们早已都做过,不知该怎么办才能消耗掉这段时光。因为按照习惯和礼貌,为不失体面,拿了诊金以后应该耽搁一会儿再走,于是他们只好找个题目来闲扯一番。那么,除了上面说的关于死因的争论,还有什么话题比这更合适呢?

两位医生正要告辞出去的时候,沃尔斯华绥先生放弃了救活大尉的希望,将一切委之于天命,就回过头来问他妹妹的情形,并且请两位医生到她那里瞧瞧再走。

卜利非太太这时已经恢复了神志,照通常的说法,就是恢复到她目前情况下所能指望恢复到的程度。因为是一个新病人,两位大夫把准备程序做完,就遵照沃尔斯华绥先生的请求,来到她的病床前,就像刚才对待那具死尸一样,每人抓过她一只手来。

太太和她丈夫的情况恰恰相反:她丈夫是任什么抢救措施都无济于事,她呢,是不需要任何治疗。

世俗之见总认为医生是死神的朋友,再没有比这种说法更不公平的了。我持相反的意见,因为如果把被医生救活的人跟牺牲在医生手下的人数对比一下,我相信前者还是多于后者。不但如此,有些医生在这方面非常谨慎,他们为了避免把病人治死,宁可放弃一切治疗手段,只开一些不痛不痒的药。我听说这类医生当中还有一些人把这句话当作座右铭:“病人应该听凭天命的安排。医生只能站在一旁,天命如果干得好,医生就拍拍它的后背,以示鼓励。”

两位大夫对死亡很不感兴趣,因此要了一次诊金后,就再也不管那尸体了。但对于活着的病人,他们却不怎么厌恶。对于卜利非太太的病状,两位大夫立刻取得了一致意见,然后就干劲儿十足地为她开起药方来。

既然卜利非太太一开始就使两位大夫相信她是有病的,那么两位大夫是不是反过来能让她相信自己确实有病,这一点我就不好下断言了。不过在以后整整一个月里,凡是病人应该有的点缀她都不缺:大夫来为她看病,护士来服侍她,并且常有亲友捎口信来问候她。

最终,病该痊愈、极度的悲伤该结束的时候到了,卜利非太太就把大夫打发开去,开始会客应酬了。她跟以前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身上穿的衣服和脸上的神情都显出一种悲伤哀悼的色彩。

这时,大尉已经入土为安。要不是沃尔斯华绥先生看重友情,在死者的坟地上立了一座有墓志铭的石碑作为纪念,大尉也许在被人遗忘的道路上就已走出很远了。那个墓志铭是一个才华横溢、正直诚实,并且深知上尉的品行的人写的,全文如下:

约翰·卜利非大尉

瘗骨于此,

静候欢乐的复活日来临。

伦敦

有幸为他诞生之地,

牛津

有幸为他受教之府。

他的才能是

军队之荣,邦国之耀。

他的一生

为宗教增辉,为人性添彩。

他是孝顺的儿子,

体贴的丈夫,

慈祥的父亲,

友爱的弟弟,

忠诚的朋友,

虔敬的基督徒,

他是一个善良的人。

未亡人悲痛万分

谨立此碑,

以志先夫之懿德,

以表

未亡人哀悼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