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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甲的人
外地人不知“杀甲”为何意,在临海一带,“杀甲的人”等于“厉害的人”。为何称厉害为杀甲呢?我寻思,杀得片甲不留是很厉害的,所以简称“杀甲”,应该是这个意思吧?但其实这两个字是谐音,也有很多人写成“煞甲”,煞字也有厉害的含义在,譬如天煞、地煞、煞气。第三种解释,或许是从杀手锏一词演变过来的,按照《字典》解释,杀手锏又称撒手锏,敌我双方在对战中,当主要的兵器无法取胜或者被打掉,又或者一方被追杀时,抽出锏来,突然回身给对方以致命的一击。这跟“回马枪”是异曲同工。对于撒手锏,主要是要强调其出其不意的技术含量和作战威力,在关键时刻达到“一招制敌”的效果。因此,这“杀甲的人”,必然也是有两把刷子的。
住在望天台尼姑庵的那段童年记忆中,有三个“杀甲的人”,在我脑海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之后搬离望天台,人生中自然又遇到过很多“杀甲的人”,那都是后话了。
第一个是外婆家的邻居红面老人。此老人为何“杀甲”?因为他以吃老鼠肉而声名远播。老人长得颇有特色,眼如铜铃,精光四射,脸色红润而白嫩,读者想象一下白面的钟馗、张飞或者李逵是什么样子?就是那种感觉。老人脸上总是洋溢着阳光的笑容,这跟他的好气色分不开。但他也很少跟小孩子搭讪,孩子们因为听说他吃老鼠肉,心里害怕避而远之。老人种了一棵橙子树,比屋檐还高,每年会结出好多的橙子,我们这些孩子也不敢去偷,只是远观而羡慕之。每次老人善意地回眸,我们马上一哄而散如鸟兽状。说实话,我从来也没有亲眼见过他烧老鼠肉,只是大人们描述得有声有色,愈传愈烈,说他这么好的气色(满面红光)就是吃老鼠肉吃出来的,而为什么吃老鼠肉能够满面红光呢?是因为老鼠皮剥掉后的肉呈现粉红色。这个逻辑,更像无稽之谈。只可惜,老人并没有如同人们预测的那样神奇地长命百岁,有一天莫名其妙就去世了,也没有儿女来给他处理后事。一个“传奇”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第二个“杀甲的人”,是望天台里的雷家媳妇。雷家住在西侧的院里。当时东院住户和西院住户是有恩怨的,所以就奇怪地分成了东西两派,而住在正中间的牙医一家,如同骑在一堵墙的墙头,不知所措。我坚持认为这种矛盾和纠结很困扰着牙医,否则他为什么是第一个搬出望天台的住户呢?西侧院子当时势力大,住的都是些不好惹的人,尤以雷家为盛。他家兄弟多,又生了好几个孙子,人丁兴旺。西侧二楼大部分都是雷家的房间,厨房在一楼。当时望天台唯一的一口水井在他们厨房边上,正如现在流行的说法:“谁控制了水源,谁就掌握了主动权”,每次母亲让我去打水都是一次艰难的任务。雷家除了奶奶比较和蔼,其他人性格都很刚烈。雷家奶奶,我们称呼她为“雷家婆”或“雷家姆”,每次看到我,她就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小燕子是母亲给我起的绰号,现在想来,母亲当时确实是希望我像一只快乐敏捷、活泼灵动的小燕子一样无忧无虑。而我的性格恰恰相反,从小就是个冰坨子,热不起来。七岁时才见到父亲,你说我能乐得起来吗?)雷家婆唱着“小燕子,穿花衣”,而我身上却套着母亲那又破又大的旧棉袄倚在台门边,每每听到“花衣”两字就特别伤感,盼望着春节快快来到,可以有机会穿新衣服。雷家婆还是蛮喜欢我的,因为她只有孙子,没有孙女。不过后来也有了一个孙女,那是在小儿子娶了媳妇之后。说到这个雷家媳妇,那是要把大院都震一震的。雷家厉害,没想到这个媳妇更厉害,一下把大家都搞定了,雷家这么多男人都说不过她,一旦吵起架来,破口大骂上一整天她也不会累,体力之好令人咂舌。我不记得她的名字,只记得她有些龅牙,骂人的时候,仿佛看见唾沫星子不停地喷洒出来。一直很好奇龅牙是否跟吵架厉害有一定的联系?因为周星驰的电影里就有很多类似形象。他们家要是一吵起架来,全院子都得凝神屏气,大气不敢出,并尽量减少外出频率,免得一不留神中了冷枪。我趴在木窗子后面看大戏,母亲警告我不要出去,好像外面是硝烟滚滚的战场似的。记得最厉害的场景是有一次雷家媳妇拿着菜刀和她家人吵架,场面之恐怖不亚于电影。她还有一个被口口相传的功夫是专踢老公下身,出脚迅疾毫不留情,被人笑称为“鸡飞蛋打”。唉,我们已经无法用正常人的思维去分析那种恩怨了。
第三个“杀甲的人”,其实是我的小伙伴,一个比我大一岁的女孩,外号“海狗”。海狗的性格十分刚烈,父母也管教不了。她父母外出打工甚少回家,奶奶爷爷更是无计可施。脾气倔强的她相当于现在所说的“女汉子”。可女汉子的行为一般还是有逻辑可循的,海狗发起怒来,只能让我想起一句话,叫作“狠的就怕楞的,楞的就怕不要命的”,而她属于后者——不要命的。上树、下河、捕鸟、捉虫……这些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家常便饭,比男孩子还要野。我就记得她拎着“毛刺癞”(会把人扎肿的毛虫)追着我到处跑的心跳场面。海狗住在院子西厢,正如我所说,西厢住的都是“杀甲的人”。父母禁止我跟海狗来往,但是她跟男孩们玩的时候,有时也会来诱惑我。比如捉了一只甲虫、蜻蜓、天牛什么的,系在细绳上飞啊飞,那我就很难抵挡得住这种好奇心的诱惑了。有一次,海狗威胁我离开小伙伴小辉。小辉是东侧院的邻居,我们两家非常要好,大人们就攀了娃娃亲(其实是平时拿来说笑的)。那时候小辉家境算比较好的,他父亲跑业务,见多识广收入高,他家还拥有了院里的第一台9寸黑白电视机。每每有越剧节目,院里邻居都挤到他家楼上,围坐起来盯着那个小屏幕看。这么多人弓着背、盯着那台小小的电视机目不转睛,像一堆头聚在一起的大虾,当时的场面至今记忆犹新。不知道多少次,我看着看着就趴在母亲的膝盖上睡着了。小辉还有一个很会做家务的姐姐,她的“慧”(能干)是出了名的,那会儿他们一家幸福的样子都招人妒忌。但命运叵测,后来他们家出了祸事,到了令人同情的地步。就因为这个大人嘴里老是说笑娃娃亲,海狗因此恨起我来。有一回,我跟小辉以及雷家的两个鼻涕虫兄弟玩扔豆子游戏,其实就是把野果子收集起来装在衣兜裤兜里,当成子弹互相投射。海狗不高兴了,从老远的地方跑过来,硬说我砸到她了,逼着我发誓以后不再跟小辉玩(但跟鼻涕虫兄弟玩是可以的),然后我们互相扭打了起来……我打不过她,哇哇大哭,这场闹剧最终以我的母亲“出手相救”告终,到现在还隐隐感到头发被海狗揪扯的那个痛。
多年以后,听说雷家媳妇疯了,不知是真是假,他们家的大媳妇一直以来就是疯癫的,难道小媳妇也会疯癫不成?或许只是讹传而已。海狗长大后出去打工,嫁人,一切都妥妥的。俗话说女大十八变,不仅容貌会变化,脾气也应该会改变。鼻涕虫兄弟后来也混得不错,据说在做轮胎还是什么生意,也不再是小时候那两个顽皮的、总是脏脏的男孩了。
2014.1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