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平民到英雄
——元代水浒戏与明代小说《水浒传》比较论析
摘要:元代的水浒戏与明代小说《水浒传》同属于文学作品中的水浒系列,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系统。题材不同,《水浒传》继承历史记载和宋末元初水浒传说的早期形态,写的是超人英雄,群体性对抗;而水浒戏写的是平民英雄,单打独斗。思想内容不同,小说中的“忠义”体现的是汉代以后皇权独尊的内涵;水浒戏的“忠义”则是先秦时期有利于民的原则。小说中的人物形象是传奇人物,而戏里刻画的是世俗英雄。小说体现的是农民意识,元代戏曲体现的是市民情趣。
关键词:忠义 替天行道 传奇英雄 世俗英雄
前言
钱锺书先生在《宋诗选注·序》中有一段名言:“文学创作的真实不等于历史考订的事实,因此不能机械地把考据来测验文学作品的真实,恰像不能天真地靠文学作品来供给历史的事实。”[1]但是,如果“历史”包括思想史的话,那么文学供给的历史的事实,要比文献记载生动得多,真实得多。不过,所提供的历史事实,不是题材本身时代的事实,而是作家所处时代的事实。从水浒题材的演变中可以看得很明显。这里只做元杂剧与明代长篇小说《水浒传》的比较分析。
一 题材之比较
故事的源头是历史记载:
宋江以三十六人,横行河朔、东京,官军数万,无敢抗者,其材必过人。[2]
宋江起河朔,转略十郡,官军莫敢撄其锋。[3]
到宋末元初,就进入了文学加工阶段,出现了两部与宋江起义故事有关的书,一部是周密的《癸辛杂识》。周密为宋末元初人,居住在杭州癸辛街,因以名书。在书的续集里记载了龚开(字圣与)所作“宋江三十六赞并序”,序称宋江“识性超卓有过人者”,“出类拔萃”,庶几乎“盗贼之圣”[4];赞中则记载了三十六人的绰号,可惜未有事迹记载。另一部是《大宋宣和遗事》,书或为宋人说话中的讲史,后经元人修订,书里写了杨志卖刀、智取生辰纲、宋江杀惜、上梁山落草后受招安平方腊、宋江封节度使以及宋徽宗嫖宿李师师等与小说《水浒传》相同的情节,但上山的具体经历,没有详细记载。宋江上山之前晁盖已死,无三打祝家庄事;也记载了宋江等人的绰号,这些绰号与龚开所记基本相同,只是《遗事》所载三十六人中无宋江,“三十六员猛将,使呼保义宋江为帅”[5],则加宋江实为三十七人;龚开所记无豹子头林冲及入云龙公孙胜,有两头蛇解珍、双尾蝎解宝;《遗事》则有林冲、入云龙公孙胜,无二解。林冲为梁山的第六号头领,也是《水浒传》描写出色的人物,可能《遗事》的成书稍后于龚开之赞。二书所记绰号,与《水浒传》也大体相同。有绰号就应当有独特的事迹和性格以副其绰号。由此可知,从故事的源头看,其题材应是集团式的军事对抗;三十六人具有超常的勇武和性格,已经具备了英雄传奇的基础。三十六人或三十七人绰号的来历,应多是个人的传奇经历,是史书的纪传体内容,这为小说《水浒传》的前部所承袭;与官军对抗、受招安、平方腊、征辽,则属史书的纪事本末体,为《水浒传》后半部所承袭。《水浒传》继承了故事的早期形态,主人公具有所向披靡的勇锐和英雄气概,有传奇性而少世俗性;不仅写聚义水泊时与官军群体性军事对抗,接受招安后更是以写大型军事活动为主,平方腊、征辽等,都是集团式战争。
元代水浒戏存目三十三种,存剧六种。从现存剧本看,水浒故事已基本定型:宋江因杀阎婆惜刺配江州,经过梁山时被晁盖救上山;晁盖打祝家庄身亡,宋江被推为梁山首领;梁山义军有三十六大伙,七十二小伙,半垓来小喽啰,威震梁山;寨名水浒,泊号梁山。由晁盖之死看,水浒戏之产生当在龚开、《遗事》之后,但却是另一个故事系统。这些戏的情趣面貌与《水浒传》不同。其故事是日常生活中的家庭琐事,是梁山义军的个体行为,没有一个写义军群体与官军的军事对抗。康进之《梁山泊李逵负荆》写李逵救小酒馆主人王林老汉被强盗抢走的女儿满堂娇的故事;高文秀《黑旋风双献功》写孔目孙荣之妻郭念儿与白衙内私通,白将孙囚禁入狱,李逵救出孙荣,杀死奸夫淫妇;李文蔚《同乐院燕青博鱼》写燕和之妻与杨衙内通奸,杨将燕和捉入监狱,燕青等捉拿奸夫淫妇上山给以惩治;李致远《都孔目风雨还牢末》写李荣祖妾萧娥与赵令史有奸,萧告李荣祖私通梁山,李下狱,为阮小五、李逵所救,并捉拿萧、赵上山;无名氏《鲁智深喜赏黄花峪》则是写刘庆甫之妻李幼奴被蔡衙内抢走,鲁智深、李逵救出李幼奴,捉住蔡衙内,一同上山,使刘李夫妻团圆;《争报恩三虎下山》写李千娇被诬通奸,被处斩刑,关胜、徐宁、花荣下山劫法场救李千娇上梁山,李千娇夫妻团圆。
戏里水浒英雄的这些行为,虽然都得到了山寨头领宋江的认可,却都是单独行事;《争报恩三虎下山》里关胜、徐宁、花荣劫法场时也高喊“梁山好汉全伙在此”,那只是一种恐吓,实际到场的只是他们三人。这些水浒戏的故事情节也已模式化,大半雷同。矛盾的性质是个人的、生活化的,不是义军与官府的对立。题材上的区别,导致思想蕴含的差异。
二 思想之比较
自从北宋末年的宋江起义进入文学创作以来,一直到清代,不论是小说还是戏曲,其内容无不与“忠义”和“替天行道”有关。但是,这些概念名虽相同,所包含的内容实质却并不一致。
忠义、天道本身的内涵在不断演变。中国古代奴隶制时代没有“忠”字,所以甲骨文、金文、《易》、《诗》、《书》等典籍里没有“忠”字。“忠”原本作“中”,设中于心,服从中心,正直、公正、正义,就是“忠”的本义。
“忠”的出现是在春秋战国时期,奴隶制崩溃,社会转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出现新的变化,“忠”字便是新的伦理道德的体现。
“忠”的涵义,起初是指做人的态度要忠诚、质朴厚道,尽心竭力,包括君臣关系,却并不专指臣下对君主单方面的态度。所以《左传·成公九年》说:“无私,忠也。”[6]《楚辞·九歌·湘君》王逸注:“忠,厚也。”据王子今先生统计,《左传》“忠”字凡七十见,既包括“公家之利,知无不为”(僖公九年)、“临患不忘国”(昭公元年)的内容,也包括“上思利民,忠也”(桓公六年)的忠于民的内容,有约束君王的涵义。
孔子的政治理想和道德规范是“仁”,“忠”要服从“仁”。忠,对己而言,相当于“诚”,自我一致。《论语》中“忠”凡十八见。孔子忠君是有条件的:“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论语·八佾》)[7]从另一面看,“君若无礼,则臣亦不忠也”(《论语集解义疏》卷二皇侃义疏)。“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论语·先进》)[8]作为大臣,要用最合于仁义的内容和方式来对待君主,如果君不讲仁义之道,或不依“礼”行事,“礼者,天地之序也”(《礼记·乐记》)[9],就会造成混乱,则臣可以离他而去,就更谈不上什么“忠”了。所以说“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泰伯》)。[10]
孔子虽然主张有条件的忠君,但尊王,君臣之间有上下尊卑之别,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论语·颜渊》)[11]。孟子不同,认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尽心下》)[12],基于此,在君臣关系上强化了孔子的有条件忠君思想:“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孟子·娄离下》)[13]甚至主张:“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孟子·万章下》)[14]“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未闻弒君也。”(《孟子·梁惠王下》)[15]仁义是君臣共同遵守的至高无上的原则,君主如果违背了这个原则,臣子不仅对他无“忠”可言,甚至杀掉他也是合理的,就像周武王诛伐殷纣王那样。
为适应国家统一的要求,战国中后期出现大一统思想,倡言中央集权,君权逐渐神圣,“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诗·小雅·北山》)[16]。对忠也作了新的解释。《韩非子》“忠”凡九十六见。“为人臣不忠,当死。”(《初见秦》)[17]“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顺则天下治;三者逆则天下乱。此天下之常道也。”(《忠孝》)[18]这是后日“三纲五常”之滥觞。把“忠”解释成下对上、臣对君单向的无条件服从,既改变了孟子的民本精神,也改变了孔子的有条件忠君原则。
秦汉王朝建立,出现了“皇帝”,皇权神圣走向绝对化,董仲舒《春秋繁露》用“天人合一”说解释皇权:“受命之君,天意之所予,故号为天子。”(《深察名号》)[19]“善皆归于君,恶皆归于臣。”(《阳尊阴卑》)[20]“心止于一者谓之忠,持二忠者谓之患”(《天道无二》)[21],只能忠于皇帝一人。这种解释成为后世皇权社会占统治地位的政治伦理道德。
再说“义”。“义”字在甲骨文里就已出现,会意字,从羊从我。羊,吉祥福善;我,兵器。义之本义为:“以我的力量,捍卫那些美善吉祥神圣不可侵犯的事物及其所代表的价值。”[22]后来才引申出合宜,合理,应该等义。《左传·庄公二十二年》:“酒以成礼,不继以淫,义也。”[23]昭公十四年“义也夫”孔颖达疏:“义者,于事合宜,所为得理。”[24]《论语·宪问》:“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同上,“义然后取,人不厌其取。”[25]应该取才取,别人不厌恶他(公叔文子)的取。《孟子·告子上》:“羞恶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义也。”[26]羞耻之心,知耻,属于“义”。所以他主张“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告子上》)[27]《礼记·中庸》:“义者,宜也。”孔颖达疏:“宜谓于事得宜。”[28]故韩愈《原道》谓“行而宜之之谓义。”[29]《墨子·经上》:“义,利也。”[30]孙诒让注引《左传》昭公十年传云:“义,利之本也。”[31]《孝经》唐明皇注云:“利物为义。”[32]《易·乾卦》:“利,义之和也。……利物足以和义。”[33]综之,义就是合宜、合理,要做该做的事,有理的事,得体的事。什么是合宜?利也,有利于他人,为别人做有益的事;做了和见了不义之举,就应当羞愧,知恥,恬不知恥是违背义的原则的。义之重要,甚于生命,故云舍生取义、见义勇为,“见义不为,无勇也”(《论语·为政》)[34]。所以义是大局,是社会秩序和团结的道德精神。
“替天行道”之天,是对天神、上天、上帝的称谓,中国人称之为“老天爷”(见《尚书》之《盘庚》等篇)。天,是人对冥冥之中主宰自身命运的神秘力量的敬畏之称,是宇宙万物的主宰。天不具备具体可见的形象,虚无缥缈却又无处不在;“天不但是宇宙的、人的价值源头,也是人的价值的归宿”。[35]“天道”即是天意,天理,上天的意志。《尚书·汤诰》:“天道福善祸淫,降灾于夏。”[36]《史记·伯夷列传》:“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37]上天不分亲疏,总是帮助和亲附好人。《老子》:“天之道,损有馀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而奉有馀。”“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38]
历史上关于宋江起义的记载中,没有提及起义的宗旨和口号。这些宗旨口号是由史实进入文学创作之后才出现的,文学成分开始赋予水浒题材以“忠义”的内容。《大宋宣和遗事》说宋江杀阎婆惜后逃跑至九天玄女庙,拾得天书云:“天书付天罡院三十六员猛将,使呼保义宋江为帅,广行忠义,殄灭奸邪。”[39]吴加亮(《水浒传》中改称吴用)对宋江转述晁盖生前之语:“须是助行忠义,卫护国家。”(亨集)[40]虽然没有具体描写,但宋江等后来归顺朝廷,平方腊有功,宋江封节度使,可见这里的“忠义”指接受招安之后替朝廷平叛乱,近似于《左传》之“临患不忘国”,是忠于朝廷。对于百姓却多有危害,“略州劫县,放火杀人”,“劫掠子女玉帛,掳掠甚众”(亨集)[41],完全是强盗所为,故书中称其为“寇”。龚开所作人物赞语中,也有“义国安民”、“义勇”、“国功可成”字样,所指似与《遗事》相同。
元代水浒戏却有着全新的面貌。其基本精神体现了“有利于民”的原则,为平民百姓维持公平和公正,佑善除恶。康进之《梁山泊李逵负荆》里提出了“替天行道救民生”(一作“替天行道宋公明”)的口号,朝廷无道,水浒义军要替天行道;生民涂炭,他们要救民于水火。具体来说,就是解救被强盗掳走的小酒馆主人王林的女儿满堂娇。李逵误以为满堂娇是宋江抢掳,竟与半生交好的宋江“断交”,并且以自己的性命——人头作赌注。而当真相大白之后,宋江及与宋江一起被误会的鲁智深都原谅了李逵的鲁莽,共同捉拿住真强盗。王林说李逵此举对他有“恩义”;吴用说:“你们只看聚义两个字,不要因这小忿,坏了大体面。”“聚义”的目的是救民,救民就是“替天行道”,是“义”,抢掠民女便是“梁山泊水不甜人不义”。
高文秀《黑旋风双献功》里宋江派李逵护送孔目孙荣去泰安州还愿是“替天行道”,李逵救出孙荣及其他囚犯,又杀死白衙内、郭念儿二人上梁山“双献头”,也是“秉正直替天行道”,有利于民。
李文蔚《同乐院燕青博鱼》里的杨衙内不仅与燕大之妻王腊梅通奸“败坏风俗”,还把燕青燕大投入监牢,害无辜百姓,“倚势行凶”,燕青杀死奸夫淫妇,正显示了“俺三十六勇罡星,一个个正直公平”。
李致远《都孔目风雨还牢末》同样是把解救被奸夫淫妇陷害的孔目李荣祖为“义”,为“忠”,为“替天行道”。剧末宋江下断云:“俺梁山聚集豪英,要替天行道公平。忠义堂施逞气概,结交的天下贤能……”救李荣祖只是“替天行道”的一个事例。
无名氏的《争报恩三虎下山》说宋江一伙“只杀滥官污吏,并不杀孝子节妇,以此天下驰名”,这便是忠义堂之所以称忠义、杏黄旗上书“替天行道”的原因。李千娇被官府误判与人通奸并砍伤亲夫,要处斩刑时,被关胜、徐宁、花荣劫法场救上梁山,夫妻母子一家团圆,李千娇唱道:“谢得你梁山泊上多忠义,救了咱重生再世。”《鲁智深喜赏黄花峪》虽然也是写权豪势要仗势倚权强抢秀才刘庆甫之妻李幼奴,被李逵、鲁智深解救,却是刘庆甫上梁山“告状”的结果。就是说,平民百姓已经对官府失去信心,反把梁山义军当成了告状伸冤的所在,社会上有“蔡衙内倚势挟权……强夺了良人妇女,坏风俗不怕青天”这种不平现象,所以百姓便把公平社会理想的实现,寄托在梁山义军身上,宋江等“虽落草替天行道”,便是百姓的心理企盼,救助这些无辜受害的平民便被百姓认可为“替天行道”,即使救民的是落草反叛的“强盗”。
综上所述,元杂剧里的水浒题材剧,所体现的“忠”、“义”、“替天行道”的思想,都与平民百姓的身家性命等切身利益相关,都体现了人民对太平安定生活的期盼和对官府的失望。
明代前期成书的《水浒传》情况比较复杂。《水浒传》是世代积累型小说,其故事、人物都经过不同时代的加工积累,最后才由一位作家纂辑成书,所呈现的思想内容也就具有了多元性。《水浒传》的主题思想有诸多争议,其中就有歌颂“忠义”之说。不论“忠义”作为小说的主题能否成立,书中表现了明显的忠义思想则是确定无疑的。不过,其“忠”、“义”之内涵已与元杂剧有了明显的不同。
在《水浒传》里,梁山起义军以“忠义”为号召,为行为宗旨;以“替天行道”为目的,为行为性质。他们祭祀、议事和发布命令的场所名“忠义堂”,堂前柱子上的楹联是:“常怀贞烈常忠义,不爱资财不扰民”;悬挂的杏黄旗上书“替天行道”的字样。
这里的所谓“忠”,是忠于君王——宋朝皇帝。重阳节宋江在忠义堂作〔满江红〕词:“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心方足”,最终目的是受招安,“顺天护国”,“到边庭上一刀一枪,博得个封妻荫子”。保国安民,建功立业,这是许多好汉共同的人生理想,所以一旦接受招安便替朝廷去平方腊、征辽国,实践自己理想的人生目标。“忠”的另外一层内涵,是忠于起义事业、义军内部相互忠诚,这是一百八人能团结奋斗坚如一人的原因。由此可见,他们所谓“忠”既指“临患不忘国”的爱国之忠,也指人与人之间的信诚。但既然歌颂他们聚义水泊的行为,也便包含了孟子对忠的理解,官府无道,造反有理;而他们又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忠心报答赵官家”,又体现出汉代以后“忠”的观念。
《水浒传》里的“义”,涵义同样复杂。智取生辰纲,劫不义之财,本是正义之举,但劫财之后自己分了,并未济民。鲁智深拳打镇关西,救助金氏父女,是助弱除强,符合《老子》的“天道”,符合有利于民的原则,与元代水浒戏相同,但这样的描写不是很多。更多的是患难相扶的江湖义气。李逵唯宋江之命是听,最后饮鸩而死也无怨无悔,没有原则,小义高于大义,与《李逵负荆》很不相同。
与此相关联的是“替天行道”。从梁山义军的群体行为来看,平方腊是替宋天子行道;征辽则既是为朝廷,也是为民族和国家。其他如打江州是为救宋江,打高唐州是为救柴进,打华州是为救史进和鲁智深,打大名府是为救卢俊义,打祝家庄则是因为时迁偷了人家报晓鸡被逮捕;而与官军对抗又是为了维护山寨利益,为了自身的生存。这些都带有明显的江湖义气性质。闹江州时李逵冲入人群“排头砍去”,血溅鸳鸯楼时武松杀十八人,丫头使女也杀无赦,连无辜百姓也不放过,这就更是有违“救民”的天道了。且功成名遂而身不退,故有丧身之祸。
三 人物形象比较
《水浒传》是英雄传奇小说,其人物个个具有传奇经历和超人神勇;元杂剧里的同名人则是世俗性多于传奇性,是平民化了的英雄。《水浒传》里的李逵,遇虎杀虎,遇敌杀敌,挥动板斧如入无人之境,一阵黑旋风刮过,犹如黑色战车奔驰,无人能敌,塑造了一个战神形象;而在元杂剧里,捉拿两个冒牌强盗,宋江还担心他“双手难敌四拳”,让鲁智深帮忙协助(《李逵负荆》);巡捕官军没费什么力气就能把他捉住,押入监牢(《还牢末》);捉拿蔡衙内也是靠鲁智深接应(《黄花峪》)。在剧中,梁山头领单个人打斗的很少。燕青在《水浒传》里是个吹得弹得唱得舞得,拆白道字,顶针续麻,无所不能、无所不会的人物,又有一身相扑的本事,忠肝义胆,聪明过人,勇气过人;在元杂剧里他却因欠店钱被赶出门,遭打受辱,冻得哆哆嗦嗦,流落街头,“揣巴些残汤剩水”,成了叫花子;好不容易借点小钱博鱼,又被杨衙内踢坏鱼筐摔坏鱼,连挑鱼的扁担也被人家剁折了,饥寒交迫之状与常人无异(《燕青博鱼》);关胜无计谋生偷了人家的狗卖狗肉;徐宁因欠店家房钱饭钱被赶出门,在街上讨饭,又被当贼捉住;花荣被捕盗官军追赶,跳墙躲进李千娇家的花园(《争报恩》)。这些在《水浒传》中叱咤风云的英雄,在元杂剧中也有着落难被欺的不幸遭遇,与普通百姓同样遭受苦难。他们敢于反抗,有好本领,也只是平民英雄,世俗好汉,而不是超人、奇人。
剧中的英雄也落难,也需要人们的救助。《燕青博鱼》里,燕顺治好了燕青失明的双眼,燕和返还给燕青博赢的鱼;《争报恩》中关胜、徐宁、花荣都得到李千娇的帮助才得以脱难返回梁山;《还牢末》中的李逵因见小的打老的,出于义愤打死了小的,本当死罪,受孔目李荣祖救助得免死罪。剧中的梁山英雄与平民百姓是一种互助互爱、知恩报恩的鱼水关系,与《水浒传》中的英雄抱打不平,单方面施恩于人不同。
《水浒传》在人物性格刻画方面比《三国演义》有了明显的进步,但基本上未摆脱类型化的模式,比如李逵,粗鲁直率是他的性格,书中一味写他莽撞蛮勇,冒冒失失,粗悍无谋。而元代水浒戏中的李逵却增加了几分幽默,如《李逵负荆》中黑手捧桃花,欣赏梁山景色;负荆请罪时要以打代杀,“打一下是一下疼,杀的只是一刀,倒不疼哩”,等等。也增加了几分机智,《双献功》里李逵为救孔目孙荣,先是扮作“庄家呆后生”探监,饭里放了蒙汗药药倒狱卒,救出孙荣,继又扮作祗候捉住白衙内。《还牢末》中李逵为救孔目李荣祖,下山时带了“一包袱金珠财宝”进行疏通。《黄花峪》中为救刘庆甫之妻李幼奴,李逵扮作货郎救出李幼奴。性格的丰富性,增加了人间烟火气息,更贴近生活,更具世俗情趣。他们是生活在民间,而不是超尘出世的英雄,是人而不是斗战勇武之神。
四 形成原因
元代是一个法制粗疏的社会,没有严密的法律,只以判例、案例为断案依据;再加上停止科举考试,以吏出仕,官员素质低下,蒙古人为正职,多不识字,甚至连“七”字都不会写,贪污赃贿成风,冤案错案普遍,百姓不能依靠官府求得公平和公正,转而指望与官府作对的“强盗”为自己分忧解难。
官员素质低下,社会失去了榜样;停止了科举考试,士子仕进无门,报国无路,社会责任感丧失,只关注社会生活,关注生活中的琐事。在市民阶层看来,历史记载的宋江义军转略州郡,与官军对抗的斗争,离他们太远了;传说中的梁山义军在水泊内与官军对峙,也离他们太远了。元人不需要世俗之外的超人英雄,需要这些英雄来解除日常生活中的烦恼,而不是让英雄去干惊天动地的伟业。所以元人把义军化整为零,拉出水泊,拉下梁山,使他们回归民间,与平民经历人生的艰难,与平民互帮互助。英雄成为平民的一员,这就是元代市民阶层的英雄观,是通过水浒戏流露出来的市民意识。所以元代水浒戏中的英雄好汉具有人的自然本色,是日常生活中可以见到的真实的人,未加理想化的人,这就是元代盛行的人的崇拜。这与《水浒传》所表现出来的超人崇拜是两种不同的英雄观,所以元杂剧中的这些水浒故事,除《李逵负荆》成为《水浒传》第七十三回故事的蓝本外,其他以凡人俗事为主体的表现模式和内容,都没有成为小说情节的组成部分。
总之,元人水浒戏体现了市民心理情趣,“一个个都是兄弟辈”,英雄与市民是兄弟平等关系,互助关系:《水浒传》则排座次有等级,把英雄当成救星,是希望的寄托,关系并不平等,体现了农民意识。等到朱元璋“驱逐胡虏,恢复中华”建立起朱明王朝,明朝士子又恢复了大国臣民的自信,重新燃起“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理想和热情,英雄崇拜的时代又到来了,所以出现了与元代水浒戏大异其趣、充满活力、大气磅礴、具有传奇色彩的《水浒传》。它与《三国演义》都是血气蒸腾的佳作,是具有创造精神的佳作,是时代孕育出来的文学骄子。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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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宋)周密撰,吴企明点校《癸辛杂识》,中华书局,1988,第1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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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清)阮元刻本《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79,第248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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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清)阮元刻本《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79,第2774页。
[13] (清)阮元刻本《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79,第2726页。
[14] (清)阮元刻本《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79,第2746页。
[15] (清)阮元刻本《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79,第2680页。
[16] (清)阮元刻本《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79,第463页。
[17] 《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法家类·韩非子》卷一(电子版),上海人民出版社迪志文化出版有限公司,1999。
[18] 《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法家类·韩非子》卷二十(电子版),上海人民出版社迪志文化出版有限公司,1999。
[19] 《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春秋类·春秋繁露》卷十(电子版),上海人民出版社迪志文化出版有限公司,1999。
[20] 《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春秋类·春秋繁露》卷十一(电子版),上海人民出版社迪志文化出版有限公司,1999。
[21] 《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春秋类·春秋繁露》卷十二(电子版),上海人民出版社迪志文化出版有限公司,1999。
[22] 张国钧:《中华民族价值导向的选择》,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5,第27页。
[23] (清)阮元刻本《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79,第1775页。
[24] (清)阮元刻本《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79,第2076~2077页。
[25] (清)阮元刻本《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79,第2511页。
[26] (清)阮元刻本《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79,第2749页。
[27] (清)阮元刻本《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79,第2752页。
[28] (清)阮元刻本《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79,第1629页。
[29] 《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总集类·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九(电子版),上海人民出版社迪志文化出版有限公司,1999。
[30] 《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杂家类·杂学之属·墨子》卷十(电子版),上海人民出版社迪志文化出版有限公司,1999。
[31] (清)阮元刻本《十三经注疏》,第2059页。
[32] 《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孝经类·孝经注疏》卷三(电子版),上海人民出版社迪志文化出版有限公司,1999。
[33] (清)阮元刻本《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79,第15页。
[34] (清)阮元刻本《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79,第2463页。
[35] 李慎之:《中国哲学的精神》,载《传统文化与现代化》第2期(1993年2月),第16页。
[36] (清)阮元刻本《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79,第162页。
[37] (汉)司马迁:《史记》卷六一,中华书局,2005,第1690页。
[38] 《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道家类·老子道德经》(电子版),上海人民出版社迪志文化出版有限公司,1999。
[39] (宋)佚名:《大宋宣和遗事》,第43页。
[40] (宋)佚名:《大宋宣和遗事》,第43页。
[41] (宋)佚名:《大宋宣和遗事》,第4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