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传奇·武侠版(2019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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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灵武。

灵武行宫改头换面做了新的朝堂,却远不若大明宫中乾元殿那般金碧辉煌,威仪万端。

虽说已是帝王,却不是唯一的权力者,川蜀那位太上皇的一举一动都如同喉中之鲠,叫他夜夜不得安睡。

肃宗李亨坐在书房看着窗外稀拉拉的寒枝,心头阵阵压不住的厌恶与焦灼。

昔日大明宫内遍植四季花,便是近了年底也处处花团锦簇,枝繁叶茂。宫墙百折,河湖相绕,巍巍殿堂矗不知几千万落——是盛世才有的堂皇与风骨。

那才该是帝王的居处。

恍然间忽听门口小黄门来禀,谏议大夫高适求见。

“准。”

高适快步行至肃宗座前,垂首深深一揖。

“臣高适,参见陛下。”

高适身材瘦小,面上皱纹深刻颇有风霜之色,凹陷的双目低垂,毕恭毕敬立于君前。

他本是墨客出身,早年辗转官场仕途坎坷,如今一跃龙门入了天子青眼,也不由更多了几分内敛谨慎。

“情形如何?”

肃宗看了这自江南千里迢迢前来投奔的下属半晌,淡淡问道。

高适稽首答道:“永王于江陵发水军,以奉旨讨贼,收复河南为号沿长江而行,江东百姓夹道相迎,当地官员无不顺服。”

“百姓夹道相迎,官员无不顺服……”

肃宗深深皱起了眉头,指尖叩在桌上的声响失了节奏。

“陛下……”

“若任由他出江西入河南,与盛、丰二王整合兵势夹逼灵武,朕这皇位,怕是保不住了。”

肃宗缓缓起身踱至窗边,深深吁了口气。

“你说父皇都这把年纪了,为何还是要死死攥着权力不肯放手?”

高适看着君王略显憔悴的身影,思虑半晌方轻声道:“太上皇如今偏居蜀中,有名却几无实权,陛下乃是太子储君,当初国难之下临危登基乃是为国为民,名正而言顺,即便旧臣们有所怨言,假以时日也会明白陛下苦心,无需太过忧虑。”

“倒是永王……陛下。”他悄悄瞟着君主脸色,试探着说道,“太上皇想依靠永王逼迫陛下,可永王他……难道就真的甘愿当个任人摆布的棋子?”

肃宗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

高适咽了咽口水,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

“太上皇欲使永王合盛、丰二王之势迫使陛下还位,此计若太上皇胜,则永王成弃子,若陛下胜,永王便是叛逆。永王进退两难岂会坐以待毙?而今江南四道有精兵近十万众,沿途士族百姓响应者也多不胜数,如若来日大军压境到了灵武,他仅仅是照太上皇之命威慑陛下倒也罢了,可若他临阵倒戈以效当日玄武门之变……”

他说得越发艰难,时已深秋,他的额角却冒出了细细汗珠。

肃宗沉默半晌,面无表情道:“永王璘,乃朕亲弟。”

“陛下……”

“月前朕已派了使者去诏他来灵武,只待他前来,朕便能保得住他。父皇无人可倚,二帝之争即刻便解,江南兵力也可真正北上抗敌……”

帝王低沉的声音回荡在高大空旷的殿堂间,颇有些沧桑缥缈之感。

“陛下。”高适长叹一口气,自袖中抽出一份奏表呈予肃宗。

“天使啖廷瑶已自江南归来,这是永王呈予陛下的奏表。”

肃宗接过那奏表看了看,漠然道:“高爱卿退下吧。”

高适应声去了,徒留满室寂然。

肃宗撑着额角,将奏表上寥寥数语看了一遍又一遍。

虽说自登基自立之时他便已觉悟玄宗定会倾其所有与他相争,可笑他见着下江南的是永王李璘时竟还生出几分侥幸,希望这个自幼被他抱在怀中长大的弟弟能置身事外,甚至是站在他这一边。

可李璘给他的回应却是东巡抗敌——朝堂上摸爬滚打了几十载,他怎会不知那字里行间暗藏的玄机。

疲惫的帝王缓缓拂过奏表上提按分明,牵丝劲挺的字迹,不由忆起了数十年前大明宫里度过的少年时光。

彼时的大唐还是玄宗治理下的太平盛世,三皇子李亨刚过弱冠之龄,那年后宫里身份低微的郭顺仪猝然辞世,虽不曾令痴迷于武惠妃的玄宗动容,但留下了个年幼却不受疼宠的十六皇子李璘。

稚龄失恃,母家势微,各宫早有众多长成的皇嗣——这孩子将来的命运,可想而知。

李亨不忍见这玉雪可爱的幼弟孤苦伶仃地在深宫里苟活,机缘巧合之下,便将他接去了自己宫中养育。

那时李璘方才五六岁的年纪,李隆基对这出身不高的儿子没什么印象,他又早早失了母亲,茕茕孑立形单影只,对待他如父如兄的亨哥哥便愈发粘得紧,而李亨对这乖巧懂事到让人心疼的弟弟也喜爱得很,甚至因李璘年少怕黑,便日日都抱着他入睡。

在冷冰冰的深宫里,实在是难能可贵的一份温情。

不久后忠肃恭懿的三皇子亨被册封为太子,东宫之中大宴群臣,李璘跪在他身前,脆生生的嗓音却是铿锵有力:

“待皇兄登基,璘当竭忠尽勇,为皇兄守国。”

他小小的身影被华贵礼服衬得越发高贵不凡,举手投足自有一番风骨傲气。

这几乎隐没在后宫中的小皇子忽然便为人所知,稚气未脱的面孔上隐约已有卓尔不群的雏形。

兄友弟恭,国之大幸。

李亨听着众人不绝的恭维道贺,心里亦是开怀的。

他待李璘愈发的好,不论吃穿用度,文武教习,俱是同他这个太子一般无二,而李璘也不负他所望,文韬武略,说礼敦诗,小小年纪便已是破土待出般的天资纵横。

他看着李璘从孩童逐渐长成英姿焕发的少年,可年岁渐长,这个弟弟却不知从何时起慢慢变得内敛含蓄,掩去了所有的锋芒毕露,将自己深深淹没在大明宫的角落,与他也渐渐变得生疏。

李璘只说是懂事以后识得了尊卑长幼,懂得了韬光养晦,而与太子过从太密只怕招来祸端。李亨虽有些无奈倒也欣慰,玄宗年老后逐渐沉湎声色享乐,他这个监国太子不得不身负重担,朝堂上波诡云谲,宫门里人心如海,李璘的顾虑实在无可指摘——只要他还跟自己一条心,那么太子也乐于见到一个识大体明局势的手足至亲。

直到李璘成年开府封了永王,突然开始热衷游历天下,一年里留在长安的时日都屈指可数,从此便与他渐行渐远了。

光阴似箭,一晃便是天宝十四年,安禄山起兵造反,皇室仓皇迁于蜀中,太子亨假借抗敌之名出灵武登基称帝,遥尊玄宗为太上皇。

一别经年。

得知玄宗任命下江南任四道节度使的人选竟是李璘时,李亨是很有些惊讶的。

玄宗子嗣众多,李璘生母位卑,出生时又适逢武惠妃独占圣宠,因而玄宗甚少注意过这个长于太子宫中又无母家依靠的小儿子,也从未让他涉足过朝堂。

但是……果真从没注意过吗?

对皇家子而言,开府后的十数年,已经漫长到能做足够多的事了。明珠即便蒙尘,又怎能骗过识宝之人的如炬慧眼。从何时起,他与玄宗有了这么多的默契,又从何时起,他竟也有了九五至尊的心思?物是人非数十载,他就是这样报答兄长的养育之恩的。

李亨突然感到一丝倦意,这深宫之中,到底有谁还能存着几分真心呢?

他不无嘲讽地闷闷一笑,撑着额头的手指渐渐握紧。

连他自己都能为了权力算计亲父,又怎么能奢求别人的真心?

何况此番李璘就算毫无反意,待他收拾了残局大权在握,也势必要对独拥江南的永王下手。

什么养育之恩,手足亲情,在至高的权力面前统统不值一提。

这累累白骨堆起来的江山,不需要那些年少无知的温情。

满眼阴霾的帝王静静看着案上字字如刀的奏表,红烛燃尽,更深露重,猎猎冬风吹得宫苑里寒枝影绰,瑟瑟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