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来瑱率河南先锋军下江南的消息不胫而走,瓜步州外五步一岗十步一旗,兵戈之声不绝于耳,浓雾中哨塔栅栏影影绰绰,好似有千军万马般教人胆寒。
更为突然的是江南一夜之间流言四起,绘声绘色地言说永王意图谋反,压榨四道赋税,迫害忠于朝廷的官员云云,而今天子在灵武下旨平叛,行军司马来瑱已经率军南下,在瓜州同三位节度使盟誓讨逆。
如此短短不过数日,江南被镇压的民意便开始倒悬,反对东巡,希望永王回往封地的声音渐渐兴起,搞得江南本就摇摆的士族们人心惶惶,就连永王军中也多有不安。
“军中已有流言,说朝廷派了十万大军南下,吾等只怕难以应对。”
“派出去的探子呢?”
“近日江上雾大,对方防备森严,水陆哨骑皆无法靠近,不知真伪。但观其声势旗帜,恐怕人数不少。”
“李倓——”李玚咬牙切齿地瞪着桌上的策报,虽说建宁王下江南后便一直隐于幕后,可这短短时日间不断逆转的情况跟李倓绝对脱不了干系,他倒是太过小瞧了这个狡诈如狐的表兄。
吴郡太守府中不断有探报进出,接连不断听到这般不利的消息让李玚也是焦虑难安,永王和谋臣们都在丹阳看顾着当涂的中军,他只带着几名武将和两万先锋驻在吴郡,身边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屈焰阳见他这般焦躁模样,便劝他不如悄悄过江一趟,同永王商量个对策。
李玚纠结了许久,率领前锋攻打吴郡,本是永王念他少经历练想让他磨砺军统策略之意,他自己也暗自存着份要让父王刮目相看的心思,如今面对这接连而来的窘况他已是有些乱了阵脚,却仍然咬牙顶着不愿回去。
“小王爷。”屈焰阳走进书房时正看见李玚眉头紧锁地盯着悬挂的地图,许是这几日都没休息好,他面色有些憔悴,一双眼睛里满是血丝。
屈焰阳叹了口气,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背,替他倒了杯茶。
“你一直盯着地图也盯不出个结果的。”
李玚猛地回头瞪着他,恨恨地接过茶水一口喝干。
“好了,吴郡也是座易守之城,留下浑惟明在这里先看着不会出大事,跟我回丹阳去见永王,他在等着你。”
“父王跟你联络过了?”
“是。”
李玚听了这话仿佛突然就泄了气,他咬着牙闭了闭眼,一把抓过屈焰阳的衣领埋进了他怀里,死死勒住了龙图首领结实的脖颈。
“走吧——”
屈焰阳拍了拍他的背,轻轻顺着他披散在背上的长发。
李玚安排好了吴郡的事宜便带着屈焰阳星夜渡江回了丹阳,方进了丹阳太守府便见着了永王正在正厅内等候的身影。
“父王……”李玚走到永王面前,窘迫得不敢看他。
“儿臣无能。”他屈膝便要跪下,却被永王一手给托了起来。
“这里又没外人,做这些干什么?”永王将他拉近,拍了拍他的肩,“今晚好好休息,万事明早再说。”
他说罢又看了眼站在后面的屈焰阳:“屈统领也下去歇着吧。”
屈焰阳行了个礼出了门,永王便拉着李玚往后院寝室走去。
“父王……”两人默默走在曲曲折折的庭院里,冬日的夜里很是静谧,李玚握着永王的手,躁动了数天的心仿佛终于平静了下来。
“嗯?”
“若是来瑱带来的河南军队真有十万之众……”
“那又如何?”永王停了脚步,打断了他的话,“真有十万大军,你就要退回江南,上表请罪,不战自降?”
“我——”
“好了。”永王转过身拍了拍他的肩,“现在敌情未明,你又何苦自乱阵脚。即便肃宗真的打算放弃河南与两京也要与我们作对,那胜负也不过五五之数,今晚就别想这么多了,早些休息吧。”
李玚低着头沉默不语,过的半晌突然伸手搂上了永王的脖子,深深埋进了他的怀里。
“父王……”
永王顺势将他抱紧,轻轻抚摸着他胡乱扎起的长发。
“今晚父王陪着你,走吧。”
“……嗯。”
第二日一大早永王便将韦子春、李台卿等人都叫到了书房密会,众人皆知近日急转直下的战况,屋里气氛不免有些肃穆。
永王敲了敲桌上的地图:“说说现在的情形吧。”
韦子春道:“小王爷大概已经知道了,南下的唐军正在安陆扎寨设防,江南也有人正在暗中散布谣言乱我军心,但是……”
“怎么了?”李玚见他一脸肃然不由心里一跳。
“现下这流言竟已经传到了山南道,恐怕是建宁王还未到江南时就动了手脚,如今山南道已有民怨,据一直暗中联络盛王、丰王的探子传书,近日他们二人的态度也有些反复,只怕是灵武那边与其已经暗中有所接触——”
“依着最坏的打算,若二王真被李倓说动欲要独善其身,我们出了淮南道便只得孤军奋战了。”
“李建宁——”
李玚咬牙切齿地握紧了拳头,气恼得胸口不住起伏。
“不行,不能让他们抽身,江南道与灵武千里之遥,如若不能在途中就地补给,粮草军械很快便会接续不济——万一那两个软蛋做得再绝一点,干脆投靠了李亨……”
他盯着地图上从江南到淮南的路线,恨恨道:“哪怕是下手宰了也不能让他们投奔灵武!”
韦子春急忙安抚道:“小王爷莫急,下官正在着手此事。这些消息我已命人传去了成都,太上皇那边多少会有所帮助。”
李玚皱紧了眉头:“皇祖父怎么就派了这么两个没种的混账出来!”
韦子春尴尬地笑了两声:“这些都是后话,眼下最需担心的还是驻扎在安陆的河南先锋军。来瑱号称带了十万大军,但依照先前河南唐军的储备来算,至多五万已是上限,再加上江西征召的守军及地方散兵,约摸也有八九万人了。”
“那该如何?”李玚默默思索着手里能用的军力,“吴郡驻着两万水师先锋,当涂中军有四万,各郡的守军约摸还有两三万,可以尽快发兵符催召,广陵的两万龙图卫……干脆也都叫回来?”
“不可。”李台卿出言道,“如今江南局势已变,若将广陵的龙图卫都召到当涂来,难保建宁王会想办法去勾兑地方势力来个两面夹击,切断丹阳同江南的联络及供给。”
“哼。”李玚本想辩驳两句他李倓哪来这么大的本事,转念一想他在太原的作为倒也真有这种可能,话到嘴边也只得作罢。
“还有那三万地方守军,虽说他们也听永王手中兵符调遣,但毕竟不是小王爷亲手带的兵,只可当作增援士气之用,召回来也不可轻率编入中军。如此稳妥起见,只可当作我们约有六万精兵可用。”
李玚沉思半晌,问道:“这些天江上雾大看不真切,安陆的哨岗又如此缜密,他们果真来了五万先锋军?”
他还是不太相信肃宗敢为了抵御永王北上而放弃河南,河南一失,史思明便可西行至两京与安禄山的主力会合,到那时河东关内怕是也将陷入战火。
“河南探子报说唐军防线已经撤离,史思明正率军北上往洛阳而去。”
“啧。”李玚心里一沉,抬头去看一直没出声的永王,“父王如何看?”
“你一开始的想法无非是趁江南防线空虚一口气直上江西,如今河南唐军南下,看似境况凶险,但你仔细想想,这也是肃宗的破釜沉舟之策,若是他胜,北方也将战火接续,若是我军胜,只需按着最初的计划北上即可,只当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能迈过这个坎便好,却无需如此忧虑。”
他嗓音低沉却柔和,李玚听着他娓娓道来也觉得颇有道理,多日来紧张的情绪也终于平静了些。
“那……四五万精锐加上几万散兵也不好对付,父王可有计划了?”
永王对着李台卿点了点头,李台卿拱手道:“河南先锋多为骑兵步卒不擅水战,扎营又在江边,我军可以在吴郡的水师为先锋,待雾气散尽便乘战船渡江至安陆攻其大营,如此反复数次,既可试探其军力,又可消耗其军械斗志,待摸清了他们的底细再做陆战。”
“……好。”李玚抱着手臂想了想,也觉得此计稳妥,便对永王道,“我去安排战船过江,把薛山石和古定音也叫过来跟我一道走,他俩常年训练水师,让他们去打头阵吧。”
“好,下官这就去安排。”韦子春点头应了,忽然又问道,“水师战船一向是季广琛在带,是否让浑惟明回来丹阳与其交换?”
李玚一愣,拍了拍额头:“倒是把这个忘了……”
虽说他在千岛湖时便一直在训练龙图水师又大量督造战船,但毕竟未经实战,若是像先前攻打广陵那般十拿九稳的活还可以让他们上场练练手,但像现在这样的状况,还是得要靠季广琛这个常年带水军的沙场老将才更为稳妥。
想到此处他又觉得有些后悔,广陵的龙图军一时半刻叫不回来,吴郡的水师是季广琛的旧属,他与这人着实算不上熟稔,心里总是有些不安。
但事已至此再无转圜,几人又商议下诸多细节,便开始着手准备雾散后的大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