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磨亮硬币的两面
2016年,中国的丙申年,我起意写一本短篇小说集,名字就叫《丙申故事集》。
《出警》是这个集子中的第三篇,没错,正如篇名所示,它事关警事,事关警察。结集后,朋友和读者都有反馈,觉得这个短篇和我在这一年里写下的其他小说有些不同,我的责任编辑甚至发出这样的疑问:一个小说家在同一个时期,怎么能够写出截然不同的小说?她想知道。我理解她在疑惑什么。她当然不会认为小说家应当不断地重复自己,不断地写出“相同”的小说,令她疑惑的,也许是这样的一个局面:卡夫卡居然“截然”地写出了托尔斯泰式的小说。
我肯定不是在自比卡夫卡,我只是想要说明,一个作家的根本气质乃至在文学中处理世界的基本方式,总会有一个限定,而这篇《出警》,可能在朋友和读者的眼里,超出了作为小说家弋舟的限定。他们也许更加习惯那个写《所有路的尽头》和《随园》的弋舟。
这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如果必须做出说明,那么好吧,我承认,驱动着我的,首先是那个社会事件——写《出警》的时候,正有事关警察执法的事件耸动视听。
我无意为谁洗白,也从不以新闻推动写作的灵感。但是,我之所以在丙申年起意写一本小说集,并且用时间的概念来命名这本集子,正是因为我想要忠实地记录“现在进行时”。这首先是对时间的忠实,是对身在时间之中的我看待世界时的态度的忠实。这样一个沸沸扬扬的事件,“即时性”地触动了我,很难得,于是,我在自己的写作生涯中,少有地来了一次“在场的虚构”。
“在场的虚构”,我认为自己摸到了文学之事另外的一个面向。如果说,写作亦如硬币,正反两面构成了它完整的形状,那么,更多的时候,我可能只热衷于摩挲硬币的单面,让这一面越来越亮,以至于常年遭到忽视的另一面,越来越暗沉无光。当我摸出这枚文学硬币来和世界交易时,它“截然不同”的光泽,没准儿会令人起疑,怀疑我递上来的有可能是一枚假币。是的,我是太善于“离场的虚构”了——这本身没有错,卡夫卡和托尔斯泰最好各执一端,但是,我在丙申年,却企图磨亮硬币的两面。老实说,如果这算得上是野心,我自己实际上对之毫无信心。
是那个对于“忠实”的承诺鼓励了我。我写《丙申故事集》唯一的目标,就是“忠实”——忠实于自己既有的写作能力,忠实于自己“即时性”的思想感受,忠实于自己“此刻”的提笔热情。于是,在这本集子的附录中,我和我的责任编辑做出了题为“重逢准确的事实”这个对话。其中,我们讨论最多的,便是“准确”与“事实”这样的写作伦理。
如果说,当我写下《随园》那样的小说时,是出于对自己的忠实,那么,当我写下《出警》时,同样是出于对自己的忠实(事实上,这两个短篇几乎就是同时写下的)。这就像同时捻动着硬币的两根手指,它们都是我的,你无法只认定其中的一根才是弋舟的手指,那样,不像是一个假动作吗?而捻动硬币这样的一个动作,唯有在两根手指共同的努力下,才能达成那种可被理解的、有效的景象。于是,在丙申年,由于一个社会事件的驱动,由于我对“忠实”所做的承诺,不经意间,我开始摩挲硬币的两面。
写作《出警》,我只是想要忠实地回到小说的伦理中,让每一个生命的“孤单”去解释自身的实相,让小说家的笔驱散那些“社会性”的纷纭的表象。我知道,唯有在这样的努力中,自己才能更加理解人之为人的难熬,才能犹如摩挲硬币的两面一般,去整全地打量我们的世界。
我说了,对于《出警》,我自己实际上毫无信心。毕竟,我磨惯了硬币的单面。好在写出后,反响似乎还好。批评家黄德海在给《丙申故事集》中的小说打分时,将《出警》和《随园》并列为了“杰作”。这当然是溢美的鼓励,可还是令我多少踏实了一些。现在,《小说月报》将“百花奖”授予它,无疑会给我添加更大的勇气。众所周知,这个奖项,对于当代小说家意味着什么。那么好了,也许就此,我写作的姿势将更多地去尝试让两根手指共同地捻动,去磨亮硬币的两面。
感谢黄德海这样给予《出警》表扬的朋友,感谢《小说月报》的嘉奖,你们或许都不曾想到,你们激活了弋舟的另一根指头。
2017年8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