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考古,钟情一生
我出生在1937年,正是抗日战争时期,新中国成立前的那段时光是比较动荡的。我五六岁的时候,日军在邙山扫荡,整个村的人都躲在村南边的深沟洞里。我至今还记得有一年在杏子熟了的季节,我淘气爬树摘杏子时,还遇到日本飞机飞过天空四处扫射,至今想来也觉得很可怕。日本人被赶走后,治安非常混乱,到处闹土匪,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才稳定下来。回忆起来,可以说,我见证了抗日战争以来天翻地覆的时代变迁。
今年我82岁,可以说这几十年围绕着我的就是两个字:“考古”,但是说起来,我和考古结缘却很偶然。
我少年时学习勤勉,历史、地理都名列前茅,课余时间便一头扎进文学里,从当时赫赫有名的鲁迅、郭沫若等人的作品到一些还不太出名的小说,我都读得兴致盎然。我那时候的梦想是做文学家,向纸墨间谋一处安身立命,所以升大学时便填报了北大中文系。不料命运捉弄,可能是中文系太热门,也可能是我历史考得过好了些,录取通知出来时,我发现我被历史系录取了。
那时候,北大历史系有三个专业:中国史、世界史、考古学。考古学究竟是什么,我脑子里全然没有概念。到了一年级的下学期,要分专业了,各个教研室的老师纷纷开始“拉拢”学生,当时著名的旧石器考古学者吕遵谔先生便向我们“推销”考古:“考古哪里好?第一,可以‘游山玩水’,考古要实习,那自然就能游历名山大川了;第二,考古可以学照相,我们有特别好的照相机;第三,历史系有中国史、世界史、考古学三个方向,考古专业的学生要学中国史,世界史也要学,但是另外两个专业,中国史也好,世界史也好,它们就不一定要学考古学,你要想多学点知识,就要来考古专业。”当时摄影还是件稀罕事儿,少年人又怀着一种要吞天吐地、将天下知识皆纳于怀中的气概,我便被吕先生这番讲说俘获,阴差阳错入了考古门。
一入考古门,我便为考古的魅力所折服。1958年的暑假,那个热火朝天的年代,吕遵谔先生说我们要去周口店过一个“共产主义的暑假”,考古专业喊出口号:“挖出猿人头,向国庆献礼。”于是我便同一群满怀热忱的同学住在周口店,开始第一次发掘实习。
第一次田野考古我至今印象都很深刻,那是一段非常愉快的经历。那里地层极为牢固,学生们干劲十足,用大铁锤凿出个大洞,塞进炸药,硬是把它给炸开了。尽管没有挖出猿人头,我们也收获颇丰,挖出了不少动物化石和石器,排成一列,老师们便现场开始教学,这是什么东西,有什么意义。其间,还有很多名人来到我们的工地,比如郭沫若先生、裴文中先生、贾兰坡先生,都是我们很崇敬的大学者。郭沫若先生勉励我们说:“你看你们多幸福啊,工具一扒拉就能扒拉出一块骨头。”工地旁边还驻扎着一支部队,发掘间隙我们还与部队举行篮球比赛,生活是非常愉快的。自那时起,我便像是揭开了考古那神秘面纱的一角,得以一睹真容、初窥门径了。
1959年,按照教学计划,我们开始了一个学期的正规实习。时间大概是1959年的3月到8月,分为两个阶段:一个是发掘实习,一个是调查实习。我们到了陕西的华县,在那里发现了一个新石器时代的遗址,包括生活场所和墓葬遗址。我被分在墓葬区发掘,老师手把手教我们怎样划出探方,怎样识别地层,出土器物后根据类型学进行整理。地层学和类型学的训练,为我打下了考古学最重要的基础。发掘过程中,老师也不断启发我们思考。比如一座墓葬中埋藏多人,他们是什么关系?是夫妻还是兄弟姐妹?为什么有的小女孩随葬很多比较奢侈的器物?是不是在氏族有特殊的地位?老师启发我们思考这些谜题,告诉我们应该看什么书,读什么文章。这些谜题的解答,需要我们把材料发掘出来,整理好,然后循着这些线索,抽丝剥茧,才能将那笼罩了数千年的迷雾轻轻吹开,古人生活的一角便宛在目前。
之后的调查实习其实就是到附近的古代遗址参观。我们去了西安,参观了很多博物馆,和西北大学考古专业的同学一起联欢;又去了宝鸡,参观了苏秉琦先生当年发掘的斗鸡台遗址。那些沉默地将一段段漫长时代藏于腹内的文物,让我们的眼界陡然开阔,在我们的心里搭起了学术的稳固框架,也埋下了对考古敬畏与热爱的火种。
我的五年大学生活尽管也有曲折,但是总体而言受益匪浅,没有荒废。经过训练,我逐渐培养了考古的专业思维,学习了地层学和类型学,结识了考古界很多长辈大师,更是开启了我与考古、与田野发掘一生的情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