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张凤祥领着我和二愣子端着猎枪穿行在杂树林里。我们一边往前走,一边观察两边动静。当然打猎不像电影里所演的那样,三、仨人在树林里大摇大摆走动,食指搭在扳机上,猎枪扛在肩膀上,一旦发现猎物,抡起猎枪同时也勾动了扳机。我们永远没有那么潇洒,更知道自己的对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况且,我们和它已经打过一次交道了。再说,在这方圆上百里之内,都是蛮荒之地,难以见到一缕炊烟袅袅缭绕,到处都是树林和荒草,说不上会遇到什么野兽。
别说黑鱼泡子附近,即使十万转业官兵来到这里开荒种地,拖拉机履带拉着三铧犁驶进沉睡几万年的处女地,村子周围依旧十分荒芜,熊不止一次出现在村路上,耀武扬威地招摇过市,把村里人吓得惊慌失措四处躲避。
到了晚上,这里更成野兽们横行霸道的天下,尤其在寒冬季节里,狼群不时偷袭街津山下的小村庄,不是这家一头肥猪被狼赶走了,就是叼走那家两只羊,甚至连拉车的老牛都被野兽们赶进山里。去年冬天,有人肩膀上担着扁担到冰封的黑龙江上挑水,结果被一只饿急眼的狼叼住了裤腿子。幸亏那个担水人身强力壮,而且还是一名转业官兵。只见他抡起扁担把那只狼打死。山林野兽太多,扰乱人们的正常生活,农场才组织二十多人的狩猎队,他们冬天登着滑雪板,挎着步枪,在山林里狩猎,把猎获的野兽成爬犁,成爬犁地运回村子。
那时狩猎队的队长正是张凤祥。他不仅是狩猎队长,还从一名赫哲族老猎人那里学会码踪,了解很多野兽习性。随着开垦荒地越来越多,山林野兽才逐渐少了,随后狩猎队也解散,张凤祥才到渔业队打拉网捕鱼。他一再说,对付熊、孤野猪那样凶猛野兽,决不能凭一时之勇,否则不但杀不死野兽,还可能成了它们的猎物。
这次前来猎熊前,张风祥和王队长不止商量一二次,认为那头熊瞎子窝肯定不会距离黑鱼泡子太远,很可能就在附近,藏在那片树林里,或南面山岗上。白天它躲在密林里睡大觉,到了夜里才会到黑鱼泡子来抓鱼。
我们在距离黑鱼泡子不到五里地的西南方向,发现一片柞树林。而且已经到深秋时节,成熟的橡子纷纷从树上落下来,地上铺了厚厚一层,无疑那些橡子是熊瞎子和野猪最喜欢的食物之一。况且那里不仅朝阳,而且避风,肯定是那只野兽最喜欢活动的地方。第二天早晨,张凤祥带着我和二愣子,穿过一片漂筏甸子,直奔西南方那片柞树林。
漂筏甸子里长满塔头墩子,塔头上的野草已经枯萎了,好像一个个披散满黄头发的女人,露在浅水里。由于那里朝阳避风,浅水结冰并不厚,不时看见老头鱼或泥鳅窜上钻下。我们踩着一个个塔头墩子走过去。当我们经过最后一片水洼时,二愣子一脚没踩稳,差点栽进水洼里。幸亏张凤祥反映快,一把将他拽住。没想到还是惹点小麻烦,缠在二愣子腰间的子弹袋掉下去。
我仨拿着棍子在里面打捞半天,总算把子弹袋挑上来,看着二愣子把浸湿子弹袋重新披挎在腰间,张风祥不乐意地说:“就这幅熊样,还想打熊瞎子呢?连过这样一个小水洼,都把子弹袋掉掉进水里,还能干点啥事呢?”
二愣子犯错了,自然不敢吭声,只能低着脑袋,默默跟随在张凤祥身后。我在后面瞅一眼二愣子,不由得暗自冷笑:这个愣头青呀,别看他平时有那么一股虎劲儿,还没等再次见到那头熊瞎子,几乎下麻爪了,手脚都不好使了。
这会儿,张凤祥肯定后悔了。他当初选我和二愣子一起猎熊,除了我俩对这次狩猎充满了信心以外,关键是我俩年轻,动作敏捷,一旦出现什么危险,能及时躲开野兽的凶猛攻击。我仨穿过这片草塘,走过一片白华林,进入柞树林后,仨人随即散开,互相保持十多米以外距离,把已经压上子弹的猎枪也端起来,小心翼翼朝前搜索目标。
毕竟已经到了深秋时节,各种树叶几乎全落光了,柞树叶也一片枯黄,但它们还赖在树枝上,在瑟瑟秋风里不停地簌簌抖动。没等我们走进密林,张凤祥已经不让我们说话了,互相间的联系,全靠打手势。这样一来,气氛顿时显得更加紧张起来,心脏扑通扑通地直跳。而越往前走,我的心情则更加紧张,砰砰乱跳的心几乎要从嗓眼蹦出来。还好,并没发现那头熊。我仨从柞树林走过,进到另一块杂树林。
深秋的杂树林里,空灵剔透,全然没有春夏的拥挤和喧哗,一眼能看出很远。这时还不是狩猎季节,真正狩猎期,要等到下一场雪之后,留在雪地的野兽踪迹会把一切都告诉猎人,以有所准备。而此刻,尽管我们可以在远处发现猎物,但猎物也会早早发现我们三个不速之客的身影。没等我们走近,它们早已经躲藏起来了。
我双手平端猎枪,眼睛在树林里仔细搜寻猎物。地面铺一层厚厚腐叶,踏上去软绵绵,潮乎乎的,似乎能踩出水来。林边灌木丛间荆棘丛生,枯草遍地,稍微弄出点动静,不但吓跑猎物,还可能遭到熊的袭击,千万大意不得。
我们沿着林缘前行,发现一条溪水从树林中穿过,随着地势蜿蜒起伏,淙淙向低处流淌。而这条小溪最下游,很可能是黑鱼泡子?小溪两岸,倒卧的朽木横七竖八地躺在树木里,斑驳树干上长满各种不知名的蘑菇。裸露水边的树根,更是盘根错节,盘转扭曲,覆盖着一层干枯苔藓。
树林前面已经透亮了,意味这片柞树林快出去了。可我仨还没发现那头熊瞎子,紧张的心情随着松弛下来,刚想趁机松口气,找个地方坐一会。这时,只见走在最前面的张凤祥突然站住了,随着他举起一只手。尽管我还没看见那头大熊,形势顿时紧张起来。随前面张凤祥手势落下,我和二愣子各自赶紧找个地方躲藏起来,这才随张凤祥手指方向望过去,终于发现我们准备捕猎的猎物——那头大熊。
只见它在距离我们不足一百米的地方,慢条斯理地走动,似乎嘴里还咀嚼着什么食物,两边腮帮子不停地蠕动。看它那副悠闲样子,好像在它家后花园散步。显然,那头熊瞎子并没发现危险临近,仍旧蹒跚地走动,不时从地上捡起几颗落满地的橡子。
这是我第二次看见这个大家伙:第一次在黑鱼泡子,这次是第二次。只是第一次看见它,熊的整个身子几乎全在水里,外面只露一个大脑袋,并没看清楚它究竟有多大。如今再次看见这头熊瞎子,而且是第二次看见它,还是把我吓了一大跳,满脑袋头发茬子立刻竖立起来。我刚想就地趴下,却看见张凤祥向我们做了一个手势,随后我仨悄悄离开,直到看见他做出趴下手势,我和二愣子才各自找一个地方隐藏起来。
那个家伙简直太大了,恐怕有上千斤重,赶上一头老牛啦!
它似乎听见什么动静,或嗅到了异样气味儿,在那里停住了,一直咀嚼食物的嘴也停止了。抬起它那硕大脑袋,不停地翕动鼻翼,向我们躲藏方向张望。别听我们一直把它叫“黑瞎子”,其实那是一头东北棕熊。
广袤而荒芜的三江平原上,生活两种熊:一种是棕熊;还有一种才是黑瞎子(东北黑熊)。后来才知道,兽类学家把生活黑龙江及乌苏里江流域的棕熊称之为乌苏里棕熊或勘察加棕熊。因为生活这里两种熊毛发都是黑色的,不像北美或欧洲棕熊那样或是棕色,或是灰色,好分辨。加上生活这里别管猎人,还是渔民没有兽类学家那样专业,才引起这样的混乱,竟把两种熊都叫作:熊瞎子,或黑瞎子。
其实,乌苏里棕熊不仅比东北黑熊大得多,个头也比其余那些棕熊大,食物主要以大马哈鱼和其它鱼类为主,也采食杜氏(蓝莓)、越橘等浆果,还捕食鸟、鸟蛋或昆虫,及其它动物。而黑龙江鱼类中含有丰富蛋白质,才成为体重可达到四百多公斤的乌苏里棕熊庞大体型的保障。
那头大家伙朝这边张望,紧张得我们连口大气都不敢喘,一动不动躲在一棵老柞树后。
柞树林里静悄悄的,静悄悄的,最初的紧张终于过去了,忍不住好奇地悄悄探出一对眼睛,仔细打量它。
棕熊向我们这边观察一会儿,似乎它没发现什么可疑地方,准备离开了。
突然,它似乎发现了什么,已经抬起来的一条腿再次疑惑地停下,已经迈出去那条粗壮大腿悬在半空中,迟迟没有落下。它在那里又看了一会儿,抬起的腿终于落下,蹒跚向前走去。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张凤祥刚才的布置多么精明啊!
假如当时张凤祥不辨别一下风向,看见熊,赶紧就地趴下,嗅觉灵敏的棕熊已经嗅到我们身上散发的气味了,立刻向我仨冲过来,哪能像现在这样安稳地趴在这里呢?
早被棕熊撵得上蹿下跳了。棕熊没有发现我们,也没有闻到我们身上气味,迈着它那粗壮脚步在柞树林里继续寻找橡子。见它不再注意我们,张凤祥趁机向我和二愣子举起手势,让我俩爬到他身边,随后,他轻声吩咐我俩说:“一会儿,咱们仨人分别去三个不同方向,随后赶紧趴在那里,听到我的枪响,如果一枪没把这头熊瞎子打死,肯定会朝小亮或二愣子你俩各自方向逃窜。别管它往哪个方向跑,整个前胸都面对你们当中一个,赶紧瞄准它胸口下那撮白毛,补射第二枪。假如还没把它打死,我第二颗子弹也压上了,别管剩下你们当中哪个人,一起逮住机会,再补第三枪。刚才我说的话,你俩都记住了?”
那头棕熊距离我们还不到一百米,心跳再次快起来,也不知道是紧张,还是亢奋?听张凤祥的一番安排,我不停地点头说:“记住,记住了。”
开始,张凤祥还觉得这样的安排百无一失,充满了信心。当发现我俩一副紧张兮兮样子,连他刚才的信心也打了折扣,又问我俩一遍:“我刚才说的话,你俩到底听清楚没有?”
“明白了,听明白了。”二愣子压低嗓门,赶紧回答说。
“听明白就好,现在咱们各自分头行动。”说罢,他朝我俩摆了摆手。随后,我仨各自猫腰离开,朝自己该去的地方走去,并且在说好的位置趴下,静静地等待张凤祥的枪声响起。
这时候,多么希望张凤祥能一枪击中那头熊瞎子,不用我们补射第二枪。这样关键时刻,我不仅对自己不抱有任何信心,对虎嘈嘈的二愣子更是不抱有任何幻想。但如今箭已经搭在弦上了,只能静静等待枪声响起。
“砰”地一声枪响,打破树林里的寂静,张凤祥终于开枪了。听到枪声,我赶紧从躲藏身的大树后探出头去,一眨不眨地向棕熊那边张望。张凤祥枪法好,随着清脆枪声响起,他那才一枪肯定击中了棕熊,眼看它一头栽倒地上,挣扎几下,挣扎不起来,最后那里终于安静下来。结果与我猜想差不多少,猎枪确实击中了棕熊,隐约看见它的脊背升起一团淡淡蓝色烟雾。但可惜的是,那只被射中的棕熊并没像我希望那样重重地倒下,原来猎枪的霰弹只打中了棕熊脊背,铅弹从它的皮毛上穿过。更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的是,负伤的熊瞎子并没向二愣子,或我这边冲过来,反而径直向张凤祥扑过去。
我们手里的猎枪,都是单筒猎枪,每次枪膛里只装一发子弹。即使张凤祥装弹速度再快,要想在这样短暂时间里再压进第二发子弹,简直没有那种可能!
幸亏张凤祥反映快,他见势不好,立刻从藏身树后跳起来,拎着猎枪躲到另外一棵老柞树后,随后他从那棵树后跑出来,以摆脱身后追赶的棕熊。
他就这样围着几棵大树转来转去,想方设法摆脱身后追赶的棕熊。负伤的棕熊更是怒不可遏,看见张凤祥早已气红了眼睛,随后一直紧追不舍,不时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熊吼声。此刻,张凤祥身处万分危急,随时都可能被身后追赶的棕熊扑倒在地。而另一旁的我距离较远,猎枪霰弹没有那么远的射程,干着急也使不上忙。二愣子倒是距离张凤祥不远,只是那里一直听不到他的枪声响起。
后来才知道,看见熊追赶张凤祥,二愣子立刻开了一枪。只是那天早晨,他的子弹袋掉进水里,火炮进了水,成了一枚臭弹,怎么也勾不响。迟迟听不到二愣子那边响起枪声,我只能依靠一棵树后,端起猎枪。
猎枪瞄准前面的目标,但我一直不敢扣动扳机,生怕误伤了张凤祥。好在负伤的熊动作不如原来那么灵敏,加上张凤祥有着多次狩猎经历,三绕两转,逐渐把身后紧追不舍的棕熊甩开了,两者之间拉开一段距离,使我终于有了开枪机会,瞄准它那颗巨大的熊脑袋,扣动了扳机。
一股火焰带着硝烟从枪口喷射出去。只是我从没上山打过猎不说,加上当时仓皇举枪射击,结果连一根熊毛都没伤到,更不用说击中棕熊了。
寂静柞树林里,连续响起枪声,更加激怒那头棕熊,它变得更加疯狂起来,不停地嗷嗷吼叫,调转身子,向我这边扑来。只见它搂起四只宽大熊掌,朝我这边奔袭过来。
看见那头棕熊冲过来,吓得我连滚带爬,跟头把式地狼狈朝后退去。一不小心,脚竟绊在一根露出地面的柞树根上,“扑通”一声,重重地摔倒地上。
我翻身坐起,一步跳起来,还没等我躲到一棵大树后,棕熊已经快冲到我眼前了,只见它虎视眈眈地紧盯着我。在这样紧要关头上,我的一枪救了张凤祥,却把自己搭了进去。我紧张地盯着那头棕熊,眼看它扬起一个巨大熊掌,正准备朝我狠狠扇下来时。在这个千钧一发时刻,树林里连续传来两声枪响,尽管那两颗子弹并没射向这头棕熊,只是朝天空射去,但足以把熊吓个半死,它那举起来的巴掌没来得及落下,随着它一愣的瞬间,也为我赢得半刻功夫。趁它一愣神的工夫,我连滚带爬地躲到一棵树后,终于逃过一劫。
连续几次遭遇到袭击,棕熊已经无心恋战了,只见它掉头仓皇逃走了。见它一心想要逃走,我们岂能轻易放过那个家伙,赶紧汇拢一处,各自往枪膛里压一发子弹,一路沿着棕熊留下的足迹,紧追赶上去。
尽管天已经很冷了,但还没下雪,熊留下的踪迹断断续续,时有时无,终于在一面山坡下彻底消失了。我们在那里一直寻找到日落时分,还是没发现那头逃掉的棕熊,更不知道它究竟躲藏在哪里?
眼看天色渐渐暗下来,不能再继续寻找那只逃掉的棕熊了,也无法返回捕鱼点。要知道,回去路上不仅要经过一片沼泽地,而且还有好几里地,而且天色已经这么晚了,万一哪步没走好,掉进塔头墩子下的泥沼里,麻烦更大了。
我们在密林里生起一堆篝火,准备在这里过夜了。临睡觉前,怕那头狡猾的棕熊趁着夜色前来报复我们,不敢同时躺在火堆旁休息,每次保证一个人在篝火旁守夜。
仨人轮换值夜,紧张兮兮地熬过一个晚上,终于盼来东方渐渐放亮,太阳从东方广阔地平线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