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河回民支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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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房玉岭一身农民打扮,箍上手巾,卷起裤腿,背着粪筐、拿着粪杈上了路。

到了史各庄正遇上赶集,路过丁家饭馆门口时,见老熟人丁树德正在门前贴杜瓦宜[2]。几年前,丁树德曾在中共五区党委当通讯员,经常到五区抗战二团送信,当时在二团团部当警卫员的房玉岭负责收发文件,一来二去两人成了好朋友。后来房玉岭所在部队转移了,从此二人断了音讯。房玉岭忙走过去打招呼,丁树德先是一愣,接着惊喜地把这个贵客让到了里屋,沏好茶水倒在大碗里,说:“多年没见了,怎么这个打扮? 听说你在马本斋的部队里?”

房玉岭微笑着解释:“我从回回营过来,要去霸州。不只我回来了,原五区老书记干一同志也回到了回回营。”

“是不是要拉队伍?”丁树德说,“那可别忘了我。”

房玉岭问:“你在大门上贴杜瓦宜,家里可有什么喜事?”

丁树德笑嘻嘻地说道:“我们的饭馆经营多年了,老爷子执意要扩大规模。门脸重新装修了,‘清真古教,西域回回’ 的堂牌也是新换的。一会儿炸油香[3],请阿訇念‘知感经’[4]! 你就别走了,一起庆祝一下。”

“不行啊!”房玉岭急忙说道,“重任在身,不能久留。我走路到霸州要很长时间,你借我一辆自行车,我要马上上路,你家的喜事以后再补吧! 下一次我领你们五区的老书记到你家拜访好不好?”

“对你房老兄真是没辙,”丁树德无奈地说道,“不知道你哪一天才能清闲下来。”

房玉岭把自行车推到饭馆隔壁儿一个胡同口给轮胎打气,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吵架。他挤进人群一看,原来是两个伪军在收粮,声称只收小麦不收杂粮,一个伪军五短身材像个柳斗,一个细高个子活像麻秆儿。他们俩以小麦水分大为由强行压价,老汉执意不肯,并说道:“多干的麦粒儿三伏天也返潮,我们存点儿细粮不容易,为了换点钱买药才舍得出来粜两斗麦子,如果老总压价我就不粜了。”

“柳斗”骂道:“你个老杂种不识抬举,这小麦是皇军让收的,你惹得起吗? 不给钱你敢怎样!”老汉看他们要抢粮,急忙用双手紧紧搂住口袋。“麻秆儿”伸手就抢,二人争夺起来。“柳斗”拿起秤杆儿就朝老汉的头上打去,老人应声倒地,布袋里的麦子撒了一地。

眼前发生的一切让房玉岭气炸了肺,他情急之下,转到“柳斗”背后,拿气管子顶住“柳斗”的后腰,同时吼道:“别动,举起手来,动一动要你的命,我是县大队的人。”“柳斗”感到后腰齁凉的,像是枪把子顶着,赶紧举起了双手。房玉岭趁二人还没回过神来,迅速地把“柳斗”的手枪下掉,命令他们一起给老乡收拾地上的麦子,捡完后把口袋用麻绳系紧,把粮食乖乖地交给老汉。接着房玉岭大声喊道:“老乡们,有粮食也千万别卖给汉奸卖国贼,不能让他们为非作歹!”

房玉岭朝天打了两枪,整个大集顿时炸了窝。“柳斗”和“麻秆儿”为了保命,比哪一个跑得都快。房玉岭也趁人群混乱之际挤到胡同口,骑上自行车,一溜烟出了村子,钻进了一望无际的青纱帐。

高粱已经秀穗,一丈多高,垅窄地暄,车子只能推着走。

房玉岭对即将晒红米的红高粱情有独钟,说起来还有一段难以忘怀的故事:他出生在文安县董各庄,是文安洼里的一个普通村子。俗话说:“蛤蟆撒泡尿,文安就得涝。”这话虽有些夸张,但也反映了那里十年九涝的情况。当春季大水退出洼地时,人们定会尽早抢农时种植一茬早高粱。到了秋收季节如果没有堤坝决口和沥涝,就肯定是一个丰收的年景。即便在立秋、处暑时节大水泛滥,早茬高粱也已经长到丈二以上,接近晒红米阶段,只要不倒伏,肯定还有很好的收成,人们会撑着打鱼的小船去剪高粱穗。有一年剪高粱穗时节的一天,天还没亮,房玉岭就坐在父亲的打鱼船上去收高粱,一个个闪光的贝壳在高粱穗上爬动,他伸出小手去抓,一下子被铁钳似的东西夹住,他惊吓地哭起来。父亲扭过身来,把那铁钳掰开,对他说道:“小宝别怕,那是螃蟹。”二人也顾不上剪高粱穗了,只顾抓螃蟹,不一会儿,鱼篓里就装满了,二人像打了胜仗的战士似的凯旋了。

那时节和人们抢夺高粱收成的不是鸟儿,而是顽皮的大螃蟹。它们趁夜深人静的时候,拉家带口倾巢出动,成群结队地爬到高粱穗子上聚餐。人们常说,在高粱晒红米的时候,河螃蟹最肥、黄儿最满,讲的就是这个道理。父亲既会种地又会逮鱼抓蟹,此后他找了二十几个用苇子编织的枣核状大篓子,里边放入用火烤过的羊骨头,篓内还装上只能进不能出的机关,傍晚拴在高粱秆儿上,第二天苇篓里就装满了大螃蟹。父亲一边收高粱,一边到集市上卖螃蟹。全黄的大螃蟹也成了家里的美味佳肴。

后来文安洼闹大水,家里的房屋被冲坏。全家在父亲的带领下,背井离乡,迁徙到了霸州,靠租种地主的土地维生。

房玉岭每逢看到高粱秀穗的时候,就想起螃蟹的香味,这已经成了他的条件反射。

史各庄是大清河沿岸富有传统文化色彩的重要村镇,房玉岭并不陌生,参军前经常到这里串亲戚赶庙会。红极一时的河北梆子剧团就扎根于该地区,抗战前后著名的吉利班曾培养出大批名角,唱红了京南地区。这一带的票友和戏迷水准也很高,人无分老幼都会唱上几段,尤其是人们进了高粱地、棒子地,都会拉开嗓子无拘无束地唱上两嗓子,什么河北梆子、西河大鼓、二黄西皮都不在话下。出了地头则若无其事,该干吗干吗,就像天津人喜欢进澡堂子高唱一曲的情景。房玉岭参军后时常参加五区的联欢会,不时跟战友也学上几句,慢慢地迷上了梆子腔。当他走入这长地头的浩瀚高粱地后,只感到嗓子发痒,不自觉地低声哼起了传统梆子戏《二龙山》“郭得福领兵下山为父报仇”一折:

带战马,奔高山,忙把路赶。

叫一声众喽兵细听分明:

兵卒天职从其令,

千万间莫苦害众百姓。

一路公买和公卖,

哪一个不尊定不容。

喽啰兵与我把山下,

不杀张仪贼,

我气不平啊!

他直奔霸州徐各庄,找到地方抗日联络站站长尹保树。尹和房原是回民干部学校同学,尹没有参军,一直留在地方搞支前和民运工作。二人已多年未见,聊起别后情景,好不热乎。当房玉岭谈到要在大清河流域建立回民武装时,尹保树非常支持。接着房玉岭谈到这次的任务,尹保树说:“我这里还有你熟悉的宋宝文等人,支援三五个人没问题。要枪的话,我的家伙什儿太单薄了!”

房玉岭说道:“这次来徐各庄是打个招呼,等我到苏桥侦察后有了结果再做商议。如果需要人,我会通知你。我这里有一把搂子[5],带在身上惹事,先放你处保管,等需要时你亲手交给我。”

尹保树是霸州人,高高的个头,长方形脸庞,说话先带笑容。他父亲是当地有点名气的皮货商,上宁夏,下江南,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尹家从老一辈起,就是富有的大家族,做人低调是尹家的特点。尹保树的亲戚朋友都劝他放弃联络站的工作去做生意,他执意不干。尹老爷子也支持儿子在抗日的外围组织里干些有意义的事,多一个锻炼的机会,后来的行动充分显示了他的才能。这是后话。

尹保树嘱咐说:“苑口大桥查得很紧,一定要小心。另外给你十块零花钱,都是法币,带在身上,图个方便。”

房玉岭要推辞,尹保树说道:“执行任务也得吃饭啊,这是我个人的钱。”

房玉岭身上确实一分钱也没有,看到尹保树实心实意的样子,也不好再拒绝,便说:“谢谢老尹,以后有钱再还你!”

房玉岭离开徐各庄,在太阳偏西的时候到了苑口大桥北侧,看到逃难的、乞讨的、头上插着草棍卖孩子的、衣罩褴褛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在这里聚集着。房玉岭没有立即往桥上走,而是转了个弯,直奔冰窖场。冰窖场是季节性的工场,冬季,人们把大清河上的冰层用钢钎撺透,制成长方体冰块,再运到垫着厚厚麦秸或稻草的地下窑洞里,一层一层码起来。被稻草紧紧裹起来的冰堆和外界的温度几乎隔绝,这样,就可以把冰块从冬季保留到夏季。当三伏天来临之后,冰块就成了防暑降温的抢手货。房玉岭去冰窖场的目的,就是要随着运冰的人力车一起安全过桥。

苑口在大清河南岸,是个百十户人家的小村庄,因为这里有大清河上唯一的贯通南北的桥梁——苑口大桥,便成了兵家必争之地。自从号称九县剿匪司令的柴恩波投降日本当了汉奸,这里就成了他控制京津保地区的咽喉要道。房玉岭和搬运工们拉着冰车缓步通过大桥时,看到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桥头堡里支着机关枪,有如临大敌之势。盘查人员瞪着眼,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盘查着他们认为可疑的往来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