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辈子:1920-2020外婆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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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刀韭,谢花藕

夏天到了,荷塘中长满了荷叶。华北平原的夏天是非常炎热的,可在荷塘边就不一样了。又大又圆的荷叶布满水面,高高低低、大小不一,底下隐藏着许多莲蓬。风带来荷叶的清香,蝉鸣的声音,小时候的我,在荷塘边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下午。

我常想着荷塘旧事。

小时候,我家也有一个荷塘,面积不大,两三亩地,和粮场相连。荷花生长的季节我经常在荷塘边玩耍,眼看着荷叶长出水面,又一天天长大。荷叶的生长很有意思,初出水的荷叶像含羞草,两边对卷着生长,慢慢舒展开来,才会形成一个圆。荷叶越长越大、越长越高,大的直径有六七十厘米。

天热时,我摘一片荷叶当伞,躲避阳光的暴晒。每年荷花茂盛的季节,我娘都要用荷花的各个部位做吃食,给家人尝鲜,我记得娘做过荷花蒸米粉肉、冰糖炖藕、荷叶蒸馒头。

娘经常做荷叶蒸馒头,因为馒头是主食,隔三岔五地就要蒸一锅。那会儿,娘亲自挑选新鲜荷叶,摘来洗净,铺在垫子上,放上一个个揉好的面团。一阵大火,锅内的荷香随着蒸汽飘满了锅屋锅屋:方言,厨房。。馒头熟时,白白的馒头像变戏法似的,变成了淡绿色。馒头的每个孔都充满荷叶的清香,平时吃一个馒头的我,这回能吃下两个。

采荷叶有讲究,不能连茎带叶一把掐,必须让剩下的茎高出水面,因为莲的茎是空心的,掐得太多的话,里面会灌水进去,这样泥里的藕就烂掉了。懂行的人都是从茎的中间折断,这样不妨碍莲藕的生长。

双沟的藕是有名的。街南头是红莲,街北头是白莲。白莲的特点是白嫩甜脆,汁水多。除了炒、蒸、炖、煮、烫之外,还可以生吃。小时候,娘切藕时,我眼巴巴地在她腿前面转来转去。娘知道我的心思,有时候给我切一段,我拿在手里,“嘎巴嘎巴”,吃水果一样吞下肚里。

娘常说,六月的“谢花藕”最好吃。谢花藕是早熟的藕,不等秋分、寒露,荷花刚凋谢时就把藕扒出来,烫凉盘凉盘:方言,凉菜。,锋脆锋脆锋脆:方言,清脆。的。娘给我说了个小曲儿:“头刀韭,谢花藕,新娶的媳妇,黄瓜纽黄瓜纽:方言,小而嫩的黄瓜。。”说的就是六月的藕嫩。

莲藕的生长期有半年,初夏开始生长,霜降前后,水面上的荷叶枯萎了,藕就成熟了。这时,俺爹就会让承包俺家藕塘的农户下塘起藕。藕生长在淤泥里,采藕时塘里往往还有水,要采藕必须先用脚摸。人站在水面上,脚在泥巴里摸索前行,踩到藕段,用脚勾出来。刚采出来的藕像一条长长的黑鱼,浑身粘满了淤泥。湿的淤泥包裹住藕,能存放好长一段时间。

说到采藕,还有一段故事。有一个农户,一直包俺家荷塘,常年照管荷花、莲藕。多少年来,每年霜降过后,无论收成多少,他只给我们家一背篮的藕。我爹不在乎,从来不说他。农户年年送藕来,不知底细的街坊邻居还以为他巴结十老爷呢。

不想有一年,农户忽然说这藕塘是他的,还说这藕塘是他的亲戚买下的,让他放的藕。他说的亲戚,是当时双沟街“维持会”维持会:抗日战争初期,日本侵略者在中国沦陷区内建立的一种临时性的地方傀儡政权,维持会利用汉奸,为日本的“以华治华”“分而治之”政策服务。的大队长,听到这个话,我爹蒙了:明明是我家的藕塘,怎么就变成了他的呢?多少年了,是塘里的鱼和藕养活了这家人,这会子倒好,藕塘变成人家的了。

农户一口咬定藕塘是他的,看样子,硬讹也要讹走这个荷塘。眼看家产要被人夺走,我爹管不了什么维持会,定要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他一纸诉状,把农户告到了铜山县衙。为了找到证据,爹翻箱倒柜,又跑到南京,找到当家的三大爷,终于找到了当年的地契,证明藕塘是我家的,赢了那场官司。

藕塘,带给家庭的是实惠,送给我的是儿时的快乐和久远的回忆。至今,我还能清晰地回忆起小时候的一个采莲故事。

那时,我八岁不到,俺家的租客二嫂约我采莲。二嫂是个刚结婚不久的新娘子,娘家人在乡下种地。农村长大的二嫂虽然是个女孩,但行动举止活脱像个泼小子,她走起路来浑身带劲,一步一声杠杠的,是个快胳膊快腿的女人。她说自己会爬树、凫水、逮鱼、摸虾。

二嫂搬到俺家前院不久的一天下午,我正在家院中玩耍,她过来小声地问我:“大姐,想吃新鲜的莲子吗?”我立即回答:“想吃!哪有?”二嫂笑着说:“你家汪里汪里:方言,池塘里。莲子长得那么大,我带你去弄!不过,你不能对别人说,连你爹你娘也不能说,说了就吃不到了。”我不懂,问她为什么。二嫂神秘地说:“白天不能去,我刚嫁到这里,大白天赤脚卷裤,别人看了会笑话。咱晚黑晚黑:方言,晚上。去!”我暗暗高兴,答应了她。

一辈子我都记得俺家那天晚上吃的啥饭:荷花蒸米粉肉。

下午,娘就开始炒米粉、切肉、拌料,腌制做米粉的原料。我看着娘在锅屋忙里忙外,心里却想着那硕果累累的藕塘,恨不得立刻就到晚上。两三个钟点过后,天有点黑了,娘开始做蒸前的准备。她把调制好的肉片均匀地摆在一片片荷花瓣中,然后上笼点火。此时的娘顾不上我,趁着她忙不开的当口,我溜出家门,按二嫂指定的地点,跑到场边找到了她。

二嫂见到我,拽着我就向荷塘边跑。她利利索索,三下五除二地脱下自己的鞋袜,见我笨手笨脚,又帮我脱。我俩卷起裤腿,向水中走去。平时,只觉得那塘水浅浅的,不想,我的脚刚接触到水底的淤泥,感觉脚下像踩到滑鲶鱼一样,“刺溜”滑进水里,身体不当家地前仰后合。深深的淤泥吸住了我的双脚,我力气小,费了好大的劲才拔出一只脚,另一只脚却越陷越深,裤腿被水浸到膝盖。

我害怕地惊叫:“二嫂!快来!快来!我的脚拔不出来了!”正在采莲的二嫂听到我的惊叫声,拿着两个采到的莲坨,叉开两腿,扑打着水面到了我面前。让我把一只手伸给她。她猛地一拽,把我从稀泥里拉到了岸边。莲子没采到,裤子却湿了大半截。我赶忙穿上鞋,顾不得二嫂,一溜小跑回到家,钻进屋里不敢出来。那时我年纪小,没有心眼,不知把潮湿的裤子换下来,只会傻呆呆地躲在屋里不敢吭声。我自知闯下祸,等着挨打受骂。

娘那时只有我一个孩子,从小娇惯着我,促使我养成了又“口”又皮的个性。娘什么事都依着我,每次我做错事,爹会打我,娘只是骂。我懂事后,娘只打过我一回:我两三岁时,有一次,娘洗完面筋,怕弄脏了面粉水,特地把它放在高高的条桌上,准备做“妈糊”妈糊:淮北一带的食物,用面粉水加各种蔬菜做成的糊涂汤。用。我呢,爬上小板凳,爬上大桌,又爬上条桌,用面粉水洗脸。一盆面粉水糟蹋了,我挨了娘一顿打。

荷花蒸米粉肉端上了桌,照以前,我早就像馋猫一样守在桌边了。可那晚,娘左一遍喊,右一遍喊,就是不见我出屋。我越不出屋,她越喊,爹不耐烦了,在院子里大吼。听到爹的吼声,怕挨打,我猛地从屋里蹿到饭桌前,两腿并拢藏在桌底,两只手一动不动,脸也是呆咳呆咳:方言,呆呆的。的,目光不敢正视爹娘。娘见我反常,走到我面前,我更慌了。她问:“怎么弄的?”说着要拉我的手,突然看到我湿漉漉的裤子。娘追问个没完没了,我只好怯生生地告诉她二嫂约我采莲的事。

听到我的话,娘不但没打我骂我,反而说:“你这个憨闺女,那是俺家的藕塘,想吃莲子,白天去揪就是了。晚黑去,滑进深水里把你淹死!水鬼没把你拽到水里,算你巧了!人领不走,鬼领转圈!”

我长长地出了口气。那一顿的荷花蒸米粉肉,我吃得比哪一顿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