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那东山顶上
初到拉萨城的仓央嘉措就像是一只雏鹰,尚未褪尽犀利的神气。拉萨城,是净土,是圣域,杳渺,深远。静谧,安然。傍晚的布达拉宫略显黯淡,大殿上吟诵不息的经声彰显着通往极乐世界的奥义。
第巴桑结嘉措安排仓央嘉措跟随高僧大德学习《根本咒》《续说》《生满戒》《菩提道广略教诫》等佛教经典,在许多大师座前领受密宗灌顶、随许及秘诀。所学内容不分派别,广为涉猎。博学多识的桑结嘉措还亲自教他梵文音韵知识。
仓央嘉措每天读经打坐,所见所闻只是大殿的廊柱、发黄的经卷、缭绕的神香、诵经的佛号。他渐渐感到孤单苦闷。尽管活佛的位置受人尊崇,然而枯燥的生活使活泼的少年面容苍白,连内心也逐渐苍老:
去年种下的幼苗,今岁已成禾束;
青年老后的身躯,比南弓还弯曲。
青春短暂,韶华易逝。在初任活佛的岁月,仓央嘉措望着布达拉宫的围墙,回忆少年时代的生活,心绪万千。远处,龙须柳的枝条染上一层鹅黄,布谷鸟的啼叫在拉萨河谷里回荡。春天的气息,牵动他的情思,把他唤回南方的山野。所以,他写下这首怀念家乡的诗。
南弓,西藏南部制造的弓,选择的竹子来自不丹,十分坚韧。仓央嘉措喜欢射箭,他所用的响箭,箭头装有带风眼的小葫芦头,射出后即使失手也不伤人,还能发出悦耳的哨音。这种坚韧的南弓,正是他家乡的特产。
仓央嘉措被选为转世灵童,从懵懂的乡村少年在经师指点下学习佛法,到被迎往拉萨继任高高在上的活佛,内心的情感波澜可想而知。少年远离家乡和父母,那种深入骨髓的孤寂,那种身处高位的惶恐,没有谁去体念。这种细微的心痛,使他失去人间烟火的温情。在这佛之圣地,他看到天上明月,联想到心中挂念的多情少女的容颜:
从那东山顶上,升起了皎洁月光。
玛吉阿米的面容,不时浮现心上。
这首诗在多个通行译本中都位居卷首,可以说当之无愧。不过,只有结合仓央嘉措的生平和身份,了解其心理、情感等多种因素,才能正确体会诗中的原笔原意。
明月夜,最是相思时。皎洁的月辉温柔而祥和。诗歌没有正面描述少女的美丽,也没有故意铺张渲染,而是借用天上的月亮起兴,朦胧中增加想象的空间。望月怀人,似有恼人的轻愁,挥之不去。
这首诗被文学家曾缄译成七言绝句:“心头影事幻重重,化作佳人绝代容。恰似东山山上月,轻轻走出最高峰。”还有人这样翻译:“东山崔嵬不可登,绝顶高天明月生。红颜又惹相思苦,此心独忆是卿卿。”
显然,后者撕掉了含情脉脉的面纱,尤其最后一句可谓缠绵悱恻。如果说曾缄所译是“暗恋”,苦于无法表白,那么这个译本已然是纠缠不清的“热恋”了。此外,还有后来的自由体翻译更是不甘落后,文字越发张扬,例如诗人高泽言创译的《千秋月》:
月光挺起胸脯,听到爱人的足声从微风中传来,
一簇一簇的露珠,回忆起爱人的灼热……
犹如蝴蝶,心儿抖动起闪亮的翅膀,保密啊!
东山的溪水,披散着她的玲珑,流荡着我的心事……
这首诗描摹了情感上的纠缠,所用字眼分明让人感觉恋爱的双方发生了什么。可见,诗歌作品的翻译具有复杂性,即使同一首诗歌,也可以有不同的解读。其实,情思只是诗歌倾诉的载体,借助它,每个人都可以表达自己对人生的独特见解。
仓央嘉措,那个三百多年前的少年活佛,永远不会知道后人对他有多么怀念。他的诗歌被喻为高原上最深情的歌,被广泛传唱。人们知道,曾经有一位出身贫苦农家的活佛,不仅有着深厚的宗教之爱,也有着寻常的男女情爱,和尘世中的他们一样,经历着最真实的情感生活。
这位活佛的悲惨命运和短暂青春,更是使人们对他充满同情、尊敬和怀念。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也许,我们在红尘里相遇,相识,相知,相守,并非偶然。山在,大地在,岁月在,倾尽所有也抵不过你的朴素,你的秀丽。
少年仓央嘉措时常站在布达拉宫窄小的木质窗棂前,从布达拉宫遥望街头的行人,那是他与众生仅有的一点关联。有时候,他会在人群中看到清瘦少女的身影,使他想到家乡的情人,沉浸在甜蜜的怀念之中:
在拉萨拥挤的人群,琼结人的模样俊美。
要来我这里的爱人,就是一位琼结人哪!
爱情,是否也是一种信仰?若是真的有转世有轮回,那么我们的前生曾经牵手相伴的,又是哪一位?而现在陪伴身边的,是否就是永生眷恋的对象?
佛家认为,万事皆有因缘,生命生生不息。无限轮回,只是打开一扇门,走入另一扇门。那些前生的经历,也会留下痕迹。席慕容的《前缘》描绘了白衣胜雪的少年时代,含着朴质的唯美清淡,其令人情思摇曳的文字,委婉道出人生的注定与不得已。常常,在生命的瞬间,我们有恍如隔世的感觉,眼前的人眼前的风景,分明在哪里见过:
你若曾是江南采莲的女子,我必是你皓腕下错过的那朵。你若曾是逃学的顽童,我必是从你袋中掉下的那颗崭新的弹珠,在路旁的草丛中目送你毫不知情的远云。你若曾是面壁的高僧,我必是殿前的那一炷香,焚烧着陪伴过你一段静默的时光。
有些念想只能长存心中,留在梦里。也许,我们彼此命运的交错,只是这今生短暂的相会。若与青春恋人有再见之时,那就好好珍惜吧。想到这里,抑郁许久的仓央嘉措心情明快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