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想去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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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阵爪掻本缀织:以指甲为笔 用丝线绘画

《鶴の恩返し》也就是“仙鹤报恩”这个日本民间故事,想必大部分人都耳熟能详:一对贫穷的老夫妇,救了一只受伤的白鹤。白鹤为报答救命之恩,化身为美丽姑娘,日夜不停地织布。“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在织布机不分日夜札札不停之后,姑娘每次拿出一匹匹精美绝伦的织锦时,都显得精疲力竭。姑娘那么疲惫,而织锦那么美丽,好奇的老夫妇忍不住偷窥姑娘织布。原来,居然是一只仙鹤在一根一根地拔下自己的羽毛编织锦绘。

森纱惠子因此说:“如果想知道爪掻本缀织技法,可以想一想《仙鹤报恩》的故事。”因为,在西阵织的织物技法中,被称为“爪掻本缀织”的技法和传说中仙鹤姑娘的织锦技法相近。至今西阵织的爪掻本缀织职人,仍在使用与报恩的仙鹤相同的那种古老的手工织机,日夜不停地“札札弄机杼”。

作为一名年轻的爪掻本缀织女职人,森纱惠子总是将自己的手指甲磨成锯齿状——锯齿状指甲,并非一种时尚,而是森纱惠子织布时必须使用的工具:用织梭挑起经线(纵线),然后用锯齿状指甲挠拢纬线(横线),并用纬线(横线)将经线(纵线)彻底包织起来,令织物的表面看不到一根纵线,且表里两面都呈现相同的图纹——这就是爪掻本缀织。

一般认为,缀织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古代的巴比伦,并在飞鸟时代与大陆文化一起从中国传入日本。不过作为缀织技法之一的爪掻本缀织,其起源已经无法考证。爪掻本缀织与其他缀织技法的区别方式,在于是否使用“手指甲”这一工具。

▲ 森纱惠子总是将自己的手指甲磨成锯齿状

作为西阵织中历史最古老的缀织技法,爪掻本缀织的主要特征,是在经线与纬线的交界处出现被称为“把钩孔(はつりめ)”的紧密缝隙,从而令织物图纹本身显得更具立体感,并实现色彩与色彩之间的衔接渐变,表达出如同印象派绘画一般的丰富色彩与光学美感。一名娴熟的爪掻本缀织职人,能十分自由地将自身对于色与形的高度领悟织入自己的作品之中,令织物在色与形的创意上实现无限可能。这也就是为什么爪掻本缀织被称为织物艺术至宝最高峰的原因——爪掻本缀织,是“以指甲为笔,用丝线绘画”的纯手工美学。

属于“80后”一代的森纱惠子,如今已经是一名自立门户的爪掻本缀织职人,拥有自己独立的工坊。但在十多年前,森纱惠子刚刚从京都精华大学毕业时,还从未听说过“爪掻本缀织”这几个字。大学毕业后,森纱惠子首先找到一份电脑设计工作——专门为园艺师们制作园艺用电脑视觉图。但这份工作令森纱惠子总觉得还缺少些什么,她觉得自己想要拥有一份能更“直接些”的工作——那种可以直接用自己的双手制作作品的工作。当时,森纱惠子对于京都的染织业界,尚只能区分“染”与“织”有所不同,个中详情一无所知。因此找新工作的时候,先搜索“无经验者可”的职业,正好看到西阵织企业组合的一家缀织会社在招收“无经验者可”的爪掻本缀织职人,于是便兴冲冲地报了名。

▲ 正在自己的工坊织机前忙碌的森纱惠子(摄影:唐辛子)

无意中成了一名爪掻本缀织职人的森纱惠子,入行之后才发现这份工作的艰难:因为要用指甲一根一根地挠拢纤细的丝线,所以这种纯人工的技法极为耗时。从事爪掻本缀织的职人有一句说法:‘日に寸、五日に寸、十日に寸’,中文大意是:不管织一天也好,还是织五天织十天也好,都只有一寸的进展。爪掻本缀织就是这样一种需要日复一日方可积微致著的传统技法。遇到复杂多变的图案时,甚至一天最多只能织出一厘米的长度。耗时长、难度大、产量少——这令纯粹的爪掻本缀织显得极其珍贵,一物难求。

在拥有自己独立的工坊“つづれ織工房おりこと”之后,为了织出更具表现力的作品,森纱惠子开始以每周两次的频率去平野喜久夫先生主持的“缀织技术保存会·奏丝缀苑”学习更高级别的爪掻本缀织技法。今年77岁的平野先生,是老字辈传统工艺师、瑞宝勋章获得者,家传三代都是西阵织传统的爪掻本缀织职人。15岁入行的第一天,少年平野就织出人生第一件作品——怀纸袋,并当即被人买走。用一句典型的中文来说,这是可称为“开门红”的人生开场白。如此良好的开端,加上生长于职人之家的耳闻目染,以及至今为止62年的缀织修行,平野先生的爪掻本缀织技法,已经到达自由自在的上乘境地。

▲ 森纱惠子作品:借用酒井抱一《秋草鹑图》主题,用“爪掻本缀织”织出的“秋草鹑图”怀纸袋

▲ “缀织技术保存会· 奏丝缀苑”一景

平野先生的“奏丝缀苑”工坊,位于京都上七轩安静的住宅街,与著名的上七轩花街相邻,步行5分钟便是大名鼎鼎的北野天满宫。据说,“上七轩”地名的由来,是室町时代重建北野天满宫时,用余下的建材在天满宫旁边建了七间茶店,因此得名“上七轩”。桃山时代,丰臣秀吉曾在此举办过盛大的“北野大茶会”,是日本茶道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历史一页。

▲ 京都上七轩花街(摄影:唐辛子)

而“奏丝缀苑”的得名,则源于创办人平野先生对于缀织的理解:当用指甲和织梭挑拨挠拢起丝线时,犹如在织机这一“乐器”上奏响起乐章,札札织机声,在平野先生七十多年的聆听中,始终洋溢着动人的乐感。“如果将缀织比喻人生的话,看不见的经线(纵线)就是人生,而表现色与形的纬线(横线)则是生活样式”——这是平野先生的“缀织人生论”。62年“札札弄机杼”的职人生涯,缀织之声,已成乐章,而缀织本身,便是一部人生哲学。个中况味,非六十年岁月无法品玩。

▲ 平野喜久夫先生在自己的作品展上

“缀织就是用丝线作画,一根一根的纬线(横线)穿过经线(纵线)绘制图形,为了表现出色彩浓淡微妙的渐变,需要使用几种到数十种不同颜色的线。从这点来看,丝线就是调色板,而织梭就是手中的画笔。”平野先生说。

“年轻的时候,每天除了午餐之外,不离开织机半步。即使是去趟洗手间,都会舍不得时间,认为太浪费。”平野先生对我说出这句话时,正在为某寺院高僧编织一件袈裟,使用的吉祥图案,是伊藤若冲那幅著名的《日出凤凰图》。平野先生用蔚蓝的丝线绘出天空,用雪白与银灰等多色丝线的渐变,绘出正与日出一起腾飞的凤凰。

▲ 正在编织袈裟的平野先生(摄影:唐辛子)

▲ 平野先生正用色彩丝线绘出袈裟局部:伊藤若冲《日出凤凰图》

“要表现微妙的色彩渐变,需要使用割杢技法,也就是将染好色的丝线,一根一根地拆散开来,再与其他拆散的色线,重新组合成自己想要的颜色。通过割杢技法,可以更为复杂地表现微妙的色差、阴影、浓淡,带来视觉的立体的效果。”平野先生拿出直尺和铅笔,在我的笔记本上工整地画出一张色彩配置草图,告诉我什么叫“割杢”。即使只是随手画出的一张草图,也必须纹丝不乱,想必,这便是作为一名缀织职人多年来养成的一种职业惯性吧。

▲ 平野喜久夫作品 西阵爪掻本缀织《紫阳花》使用150种色线,费时4个半月

▲ 平野喜久夫作品 西阵爪掻本缀织——酒井抱一《仙鹤图》

如今,平野先生将更多的精力投放在培养年轻的缀织职人上,设立于2011年的“缀织技术保存会·奏丝缀苑”工坊,是缀织技术的体验教室,也是培养后继缀织职人的学习塾。我去工坊拜访平野先生时,一位跟随平野先生学缀织的女子,正在织机前练习编织北山杉图案。那幅北山杉图,与川端康成《古都》中西阵织职人秀男织过的北山杉腰带十分相近。我将这话告诉给平野先生时,平野先生笑了笑,看了一眼挂在织机前的那幅北山杉样图,摇了摇头说:“现在的北山,那样的杉树已经没有了。”

▲ 平野喜久夫作品 西阵爪掻本缀织《源氏物语》

平野先生的话,让我又想起川端康成曾说起过他写《古都》这部小说的理由:他害怕他心目中那个传统的京都,会在经济高速增长中的日本逐渐消失,所以,他要拿笔将他想要的那个京都记下来。我在心里想着这些时,站在我对面的平野先生正在扳着手指数数,然后肯定地告诉我说,在京都真正还在使用爪掻本缀织技法的职人不会超过五十人。费力、耗时,外加利润单薄——这样的理由令从事爪掻本缀织的职人正在逐渐减少。

告别平野先生的奏丝缀苑,穿过上七轩的花街前往北野天满宫时,沿途少见行人,只遇到两名正前往排练场的年轻舞妓。上七轩花街在历史上曾经非常兴旺,名气远远高于当下游客皆知的祗园,而今却如此幽静。

在北野天满宫赏梅时,我再次想起《古都》里的西阵织职人秀男。按川端康成小说里所写,秀男家不使用机械织布机,而是三台木制的手织机。如此说来,秀男应该也是一名爪掻本缀织职人了。大文豪川端康成果然是有心的,把行将消失的,或在未来行将消失的传统,都用他的文字密密地封存起来了。

▲ 缀织,就是用丝线绘画

不过,转念又再想,祗园祭的山鉾巡行,也用到西阵爪掻本缀织的织锦。只要祗园祭还在,爪掻本缀织这项古老的传统工艺应该就不会消失。再说,还有热衷培养后继的平野先生之辈,以及正在努力提升技艺的森纱惠子这样的年轻职人呢。

▲ 北野天满宫的梅花(摄影:唐辛子)

在各种胡思乱想当中,京都北野的天空,开始飘起了小雪。而北野天满宫的梅花,在寒风中绽放得凛然。

注:本文图片除作者本人摄影外,其他图片由“つづれ織工房おりこと”“綴織技術保存会·奏絲綴苑”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