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理学的“去欲”理论与两宋画风的转变
宋代儒家学者大谈性理之学,建立了新的哲学——新儒学。传统儒家强调群体价值,自我的价值只有在群体之中才能实现,宋代新儒家将其推向极端,发展为一种存天理、灭人欲的理论。新儒学以返归天理为己任,相应地对人的欲望进行抑制。北宋时期张载就将“天理”和“人欲”作为一对概念,认为今之人“灭天理而穷人欲”,即成为人欲的牺牲品,因此要实现个体价值,必须超越感性欲望,返归生命之本,由“气质之性”归于“天地之性”,从而达到天人相合的境界。在二程的哲学系统中,人的内心是一个被欲望包裹的世界,人要最终实现自己的价值,就要全面消解感性欲望。被后世正统儒家排除在道学之外的王安石新学,也大谈义理,反对欲望,安石自己躬自实行,清心寡欲,以致他的对手说他“不近人情”,大伪近奸。到了南宋时期,朱熹更把“存天理灭人欲”理论发展到极致。
两宋时期的“去欲”理论,除了个别哲学家(如张载)对人的基本欲求加以肯定之外,一般均有扩大化的倾向。正因为他们对群体价值的执着,对感性欲望的否定,使得他们有时无法面对一些具体的艺术活动,艺术的赏玩往往被视为和儒家大道相违背的行为,所以二程提出“玩物丧志”的思想,这种思想不仅在两宋,就是在后代也有一定的影响。二程很有艺术欣赏水平,他们的诗作就很有意味。但是,为了服从群体价值的需要,也不得不对自己的爱好有所抑制。
有一次程颢在朋友家,谈到高兴时,朋友邀其观画,竟然遭到了他的拒绝,他的理由就是观画有乱心目。这只能说是过分强调社会政治功能的一种病态反映。艺术毕竟具有独特的魅力,两宋诸儒也无法全然排斥绘画。从两宋大量的理学家题画诗跋可以看出,他们对绘画也有浓厚的兴趣。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是用理学的目光来看绘画,也用理学思想来要求绘画。
以理学家的目光看绘画,绘画的道德因素是第一位的,他们在评画中,也喜欢向绘画中填塞本来不一定具有的儒学内涵。如北宋时有一幅名画《五老图》,两宋时的著名理学家胡瑗、邵雍、司马光、文彦博、张载、程颢、程颐、苏轼、胡安国、吕祖谦、朱熹等均有题跋。如程颢的题诗云:“大道刚明孰肯闲,拳拳心志尚遗冠。饭蔬饮水时行乐,定礼删诗国建桓。终身恋阙存忠厚,薄味供先表蹇寒。鸿钧幸得循清运,余烈凭人仔细看。”完全是一派正统儒家的面目。
在绘画的功能上,理学家有自己独特的思路。他们或通过评画直接发表观点,或通过讲学和著述传授给服膺儒学的一代代画人。去除欲望是他们注目最多的问题,他们认为,汰尽欲望对绘画的浸渍,创造一个洁净温雅的绘画世界,这样的世界才能有益于教化。
南唐 顾闳中 韩熙载夜宴图 绢本设色 28.7cm×325.5cm 故宫博物院藏
艺术家也受到这一风气的影响。米芾《画史》说:“古之图画,无非劝戒。今人撰《明皇幸蜀图》,无非奢丽;《吴王避暑图》,重楼平阁,徒动人侈心。”这位拜石为兄的艺术天才也对绘画引起人的邪念忧心忡忡。当时的绘画界流行着一种今不如昔的思想,不少人认为绘画正走上一条沦为欲望奴婢的道路(其实真实情况并非如此)。这一思想在后代多有知音。明张丑曾就李伯时的画发感慨道:“古图画多圣贤与贞妃烈妇事迹,皆可以补世道者,后人流为山水禽鱼草木之类,而古意荡然矣。”元末明初著名理学家宋濂说:“古之善绘者,或画《诗》,或图《孝经》,或貌《尔雅》,或像《论语》暨《春秋》,或著《易》像,皆附经而行,犹未失其初也。下逮汉魏晋梁间,《讲学》之有图,《问礼》之有图,《烈女仁智》之有图,致使图史并传,助名教而翼人伦,亦有可观者焉。”如果完全按照这些儒者之语来做的话,那么中国绘画的发展真不堪设想。
《宣和画谱》以儒家思想为指导,视欲望为毒蛇猛兽,绘画被视为匡正思想、洁净灵魂的手段,五代顾闳中的名作《韩熙载夜宴图》流传至今,《宣和画谱》的作者当初却准备从御府的收藏中将其毁掉:
顾闳中,江南人也。事伪主李氏为待诏。善画,独见于人物。是时,中书舍人韩熙载,以贵游世胄,多好声伎,专为夜饮,虽宾客糅杂,欢呼狂逸,不复拘制,李氏惜其才,置而不问。声传中外,颇闻其荒纵,然欲见樽俎灯烛间觥筹交错之态度不可得,乃命闳中夜至其第,窃窥之,目识心记,图绘以上之,故世有《韩熙载夜宴图》。李氏虽僭伪一方,亦复有群臣上下矣,至于写臣下私亵以观,则泰至多奇乐,如张敞所谓不特画眉之说,已自失体,又何必令传于世哉?一阅而弃之可也。
宣和主人为什么要“一阅而弃之可也”,就是因为此图失君臣上下之礼,启私亵淫移之心。汤垕毕竟看出此画的价值,便不忍弃之,而为之开脱道:“李后主命周文矩、顾闳中图《韩熙载夜宴图》……虽文房清玩,亦可为淫乐之戒矣。”说此图可以戒淫,就如我们今天所说的做“反面教材”。
《宣和画谱》多次提出绘画乃助人伦风鉴之术,反复强调“立意绝俗”,称孙位“举止疏野,襟韵旷达”;赞孙知微“清净寡欲,飘飘然真神仙中人”,并说“知微之妙,岂俗画所能到也”。
两宋画学的去欲之论,成为画家心性修养的一部分。在当时的画学看来,欲望为作画之大敌,清心寡欲乃画家当然之心胸。郭若虚说:“窃观自古奇迹,多是轩冕才贤、岩穴上士,依仁游艺,探迹钩深,高雅之情,一寄于画。”邓椿根据这一思想,在《画继》中专列轩冕才贤和岩穴上士二类,并将其置于高第,就是因为这些人能远离世俗,胸次澄澈,他们不仅在作画,也传递一种人格的信息。像文同就被司马光称为“襟韵游处之状,高远潇洒,如晴云秋月,尘埃所不能到”。王晋卿的画作被黄山谷称为“缥缈风尘之外”,“踸踔而清丽悠远”。画家远离尘俗,根绝尘欲,成为自立于画坛之阶。
强调根绝欲望,为发挥绘画的训鉴作用提供雅正的作品,影响着画人的人格境界追求,也影响到他们对绘画题材的选择和绘画的表现方式,最终对两宋以来的画风转变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花鸟画在这种依傍经典的旗帜下发生悄悄的变化。正如前文所说,北宋花鸟画坛被诸黄之体所控制,皇家画院以诸黄所作为法式。《宣和画谱》卷十七在谈到徐崇嗣时,是一副遗憾的口气,该文称:“然考诸谱,前后所画,率皆富贵,图绘谓如牡丹、海棠、桃竹、蝉蝶、繁杏、芍药之类为多,所乏者丘壑也。使其展拓纵横,何所不至!”以所谓“丘壑”见长,正是徐崇嗣的祖辈徐熙画作的典型特点,然而他的家传到他这里失传了。北宋王安石新学的支持者沈括《梦溪笔谈》说:“熙之子(按:当为孙)乃效诸黄之格,更不用笔墨,直以彩色图之,谓之‘没骨图’,工与诸黄不相下,筌等不复能瑕疵,遂得齿院品,然其气韵皆不及熙远甚。”在沈括和宣和主人看来,崇嗣为了取得在画院中的地位,向诸黄的富贵之体靠拢,虽穷妍尽态,然失却丘壑之高意、悠然之气韵,诚可憾也。
宣和主人对诸黄的富贵之体颇有微词,皆因诸黄画风与北宋以来强调绝欲的画学思想不类。富贵之体虽表现出宫廷之富丽堂皇,但作为宫廷绘画理论之作的《宣和画谱》对此并不首肯,因为经过近百年新儒学风潮的洗礼,北宋后期的花鸟画坛已被重境界、重幽情逸趣的风尚所取代了。诸黄和徐崇嗣之流的富丽画面,很难体现出新儒家所强调的训鉴作用,相反,这样的画作鲜丽艳灼,易使人心慌乱,勾起人的欲望之念。徽宗自己虽然多作花鸟,但是他的画刻画精微,追求淡逸的表现,具有悠远的境界。如其传世名作《瑞鹤图》,论者以为可以“使览之者欲跨汗漫,登蓬莱”。
《宣和画谱》认为,北宋花鸟到崔白、崔悫、吴元瑜之时,出现了一次大的变革,体制清赡、风格雅正、淡逸高远、更富诗意化的花鸟之作取代了金碧辉煌的黄家富贵之体,二崔、元瑜之作,多画败荷雪雁、枯槎寒禽、弱柳幽雀等,远脱尘俗,有一种高情逸趣荡漾其间,使人观花鸟之作也能荡涤尘垢,雪漱凡思。荷花的出污泥而不染,寒禽的独标孤韵,落落不凡,芦雁水禽浮游于江湖之中所生出的自适,都是画人“根绝尘俗”思想的外化形式,诸黄的红艳绿灼,与二崔等的冷香逸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北宋以来画家对竹画的偏好也与绝欲的哲学观念有关。起源于唐代萧悦的竹画到了北宋之时,成了举足轻重的画科。《宣和画谱》卷二十《墨竹叙论》说:“绘事之求形似,舍丹青朱黄铅粉则失之,是岂知画之贵乎?有笔不在夫丹青朱黄铅粉之工也。故有以淡墨挥扫,整整斜斜,不专于形似,而独得于象外者,往往不出于画史,而多出于词人墨卿之所作,盖胸中所得固已吞云梦之八九,而文章翰墨形容所不逮,故一寄于毫楮,则拂云而高寒,傲雪而玉立,与夫招月吟风之状,虽执热使人亟挟纩也。”墨竹受到词人墨卿的喜爱,它不落凡尘,出于象外,画家画竹,心性也获得陶染。郭若虚几乎用诗一样的语言赞颂文同之竹:“富萧洒之姿,逼檀栾之秀,疑风可动,不笋而成者也。”他将竹看作人心性的外显形式。
南宋 李唐 采薇图卷 绢本设色 27.2cm×90.5cm 故宫博物院藏
除此之外,这种根绝俗欲的思想还带来当时画风变化的一些消息:
第一,重视荒寒萧疏境界的创造。雪景寒林之作在两宋成为人们热衷的画题,李成、范宽、郭熙等都善为之,李成之“平远寒林,前人所未尝为”。范宽之作如《雪山萧寺图》,画皑皑雪山深处,一寺临崖而立,一副不为嚣尘所染的势态。郭熙更是一位画寒林的高手,这些画家都以“全无烟火”之景去与龌龊俗欲相抗衡。
第二,从金碧辉煌到水墨渲淡。青绿山水由隋展子虔首开其风,画史上称为“开青绿山水之源”,至李思训施色浓重的特色更为明显,思训子昭道还创造了一种“阳面涂金,阴面加蓝”的表现方式,以“青绿为质,金碧为文”,从而造成豪华富丽的效果。而自王维始用渲淡,一变钩斫之法,并宣扬“画道之中,水墨最为上”的理论,于是水墨山水便获得突出的发展。至两宋,由于水墨山水不仅合于画家的审美追求,同时也与理学家所提倡的绝欲超迈的文化哲学相契,于是画家们竞相弄水墨而抛重彩,金碧辉煌的富丽山水被淡逸的水墨山水所取代,正像花鸟画科中疏兰淡筠取代了诸黄之体一样。
在人物画创作中,画风也悄悄发生了变化。唐代以张萱、周昉为代表的人物画,纤缕毕现。五代时顾闳中、周文矩等人物画重视富丽温柔的效果,描写细腻,体态丰肥。两宋时人物画风则迥异于前代,李伯时的人物多画历史上的圣贤和当世风流儒雅之士,极重训鉴作用,注重人物的身份和儒家礼仪规范,在形式上洗尽铅华,一改那种能令人心慌意乱的声色描写,代之以春蚕吐丝式的线描、出神入化的表现,汰尽可能引起欲望的一切因素,而独具潇洒不凡之韵,如《西园雅集图》《归去来图》等。
南渡之后,人物画的劝诫色彩愈加浓厚,如李唐《采薇图》,画伯夷、叔齐遁迹首阳山下,表现政治士人的节操。名作《晋文公复国图》,其上有高宗御题,其中暗喻了要收复失地的决心。
总之,理学作为一种时代哲学,开席讲议,坐而论道,但它始终不脱一个中心目的,就是强烈的政治实用性。汰取个体的感性欲望,一切服从于群体利益之旨归。在这大背景下的绘画,也成为表现时代思想的特殊语言。
宋代儒学根绝欲望的理论不仅在两宋绘画中留下深深的印迹,同时对塑造典型的中国画的民族形式也起到了重要作用。从宋代开始出现的追求淡逸的风格几乎成了中国画的基本审美趋向,浓艳缛丽的色彩和气氛渐渐从主流绘画语汇中退出,水墨渲淡的表现方法深深地扎下了根,高人逸品式的境界被渲染强化,汰去可能引起人欲望的成分,绘画成为提升人们情性的媒介。其中当然有庄禅哲学影响的因素,但理学作为一种时代哲学,则是一个根本性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