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五云：
「縱橫詩筆見高情，何物能澆磈磊平？
老阮不狂誰會得？出門一笑大江橫。」【注一】
【注一】此論阮籍嗣宗詩也。意謂：嗣宗生當曹魏將亡之世，司馬氏專權，篡竊勢成，無可為計者；其胸中所蘊積不平之氣，以酒澆之不足，又發而為聲詩，筆勢縱橫，高情具見，其縱酒長嘯，行事怪異，人或以為癡狂；誰識其高情逸韻，眼高四海，塵垢粃糠，浮雲富貴，了不知司馬氏為何物乎？阮公、陶公，其詩品人品皆畧同，而陶公尤高，故遺山論陶後即繼之以阮也。（陶公詩，其源實出《小雅》，亦兼有阮步兵之體，特聲徹九霄，才高四海，尚非阮所及耳！）鍾嶸《詩品上》：「晉步兵阮籍詩【稱晉誤，應云魏。阮嗣宗卒於魏常道鄉公景元四年，二年後曹魏始亡，《魏志·王粲傳》坿阮籍、嵇康（先阮一年卒）是也。】，其源出於《小雅》。無雕蟲之巧，（揚雄《法言·吾子篇》：「童子雕蟲篆刻，壯夫不為也。」）而《詠懷》之作（今傳五言《詠懷詩》八十二首，四言三首），可以陶性靈，發幽思。言在耳目之內（賦形寫物，如在目前。），情寄八荒之表（含意無窮，使人莫測。），洋洋乎會於《風》《雅》，使人忘其鄙近，自致遠大。頗多感慨之詞，厥旨淵放，歸趣難求（淵深放逸，本旨難知。），顏延年注解，怯言其志。」（李善《文選注》引顏延年曰：「嗣宗身仕亂朝，常恐罹謗遭禍，因茲發憤，故每有憂生之嗟。雖志在刺譏，而文多隱避，百代之下，難以情測。故粗明大意，畧其幽旨也。」按：老阮非徒憂禍發憤，實深惡司馬氏之篡逆者！顏延年本晉人，與陶公友，少十九歲，及劉宋篡晉後，入仕於宋，故其注阮詩，不敢斥言易代之事耳！豈真百代之下，難以情測哉！）按：竹林之遊（在河南輝縣西南），嵇、阮實為之首，本皆魏人。叔夜與曹操子沛穆王林之孫女婚，為魏中散大夫。嗣宗則建安七子中阮瑀之子，本皆欲效忠曹魏者；然於司馬昭篡魏之心，路人皆知之際（《魏志·高貴鄉公紀》劉宋裴松之注引晉習鑿齒《漢晉春秋》曰：「帝見威權日去，不勝其忿，乃召侍中王沈、尚書王經、散騎常侍王業謂曰：『司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吾不能坐受廢辱，今日當與卿自出討之。』」），而彼文士，職微勢孤，不能撥亂而反之正，故與同志數子，結為竹林之遊，縱酒沈冥，以遺落世事耳。竹林黃壚，是消極抵抗惡勢力之舉；（《世說新語·傷逝》：「王濬沖為尚書，著公服，乘軺車，經黃公酒壚下過，顧謂後車客：『吾昔與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飲於此壚；竹林之遊，亦預其末。自嵇生夭阮公亡以來，便為時所羈紲，今日視此雖近，邈若山河。』）而其本身，則是慢性自殺之類。其後淵明之縱酒，即師嗣宗故智；而叔夜之賤司馬而受誅，實與孔北海侮曹同風，是殺身成仁者也。《晉書·阮籍傳》云：「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其意可見矣。後人每謂晉代名士，以清談誤國，羣相歸罪於竹林。晉人清談誤國，是也；歸罪竹林，非也。東晉戴逵安道之《放達非道論》有云：「竹林之為放，有疾而為顰者也；元康（惠帝時王衍等）之為放，無德而折巾者也（《後漢書·郭太傳》：「嘗於陳、梁間行，遇雨，巾一角墊。時人乃故折巾一角，以為林宗巾。」），可無察乎？」戴安道可謂知嵇、阮之本志者矣。又顏延年《五君詠》（本是詠竹林七賢，以山濤、王戎入晉貴顯，故黜之。）詠《阮步兵》云：「阮公雖淪跡，識密鑒亦洞。（謂雖本身沈淪，不與世事，而識見周密，鑒照洞明。《晉書·阮籍傳》：「籍雖不拘禮教，然發言玄遠，口不臧否人物。」識密鑒洞，即遺山之老阮不狂也。）沈醉似埋照，寓辭類託諷（溺酒不欲觀世，為詩所以刺時）。長嘯若懷人，越禮自驚眾。（李善注引晉孫盛《魏氏春秋》謂籍「長嘯，清韻響亮。」懷人，豈欲逢高皇、光武之流耶？《晉書·阮籍傳》：「籍嫂嘗歸寧，籍相見與別。或譏之，籍曰：『禮豈為我設耶？』」意以為禮為小人設也。）物故不可論，途窮能無慟？」（謂世變叵測，故口不臧否人物；至於獨哭窮途，則痛曹魏之必亡也。《晉書·阮籍傳》：「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迹所窮，輒慟哭而反。」）斯延之非不識其幽旨也。江淹《雜體詩》三十首《擬阮步兵籍詠懷》結句云：「精衞銜木石，誰能測幽微？」斯與陶公同風，真知嗣宗詠懷本志者矣。磈壘：謂胸中滿堆不平物如眾石磊磊然也。《世說新語·任誕》：「王孝伯（恭）謂王大（忱）：『阮籍何如司馬相如？』王大曰：『阮籍胸中壘塊，故須酒澆之。』」山谷《次韻子瞻武昌西山》七古：「平生四海蘇太史，酒澆天下胸崔嵬。」老阮：籍與兄子咸同在竹林之列，此以別於小阮耳。不狂：陸放翁《晚興》七律五六：「屈子所悲人盡醉，酈生常謂我非狂。」（《史記·酈食其傳》：「縣中皆謂之狂生。」）《晉書·阮籍傳》：「當其得意，忽忘形骸，時人多謂之癡。」遺山《楚漢戰處》七律結句亦云：「成名豎子知誰謂？擬喚狂生與細論？」【《晉書·阮籍傳》：「嘗登廣武（河南廣武山），觀楚漢戰處，歎曰：『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所斥豎子，蓋謂司馬氏父子懿、師、昭也。】末句全本山谷詩，遺山借用耳。山谷《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會心，為之作詠》七古結句云：「坐對真成被花惱，出門一笑大江橫。」山谷謂坐對此花，自覺面目可憎，真成唐突佳人，被其惱怒；故不敢相對，轉身出門，則大江前橫，如剖心胸，一洗荊棘，覺塵慮皆空，俗物都茫茫也。遺山用其意，謂阮嗣宗當年，眼高四海，一笑而萬物皆空，目中殊無司馬昭等輩也。
《師友詩傳錄》王阮亭答：「阮步兵《詠懷》諸作，寄愁天上，埋憂地下（此二句出後漢仲長統《述志詩》），其胸次非復世人機軸。」清陳沆《詩比興箋·阮籍詩箋》云：「其詩憤懷禪代，憑弔今古，蓋仁人志士之發憤焉，豈真憂生而已哉！特寄託至深，立言有體，比興多於賦頌，奧結（曲也）達其渺思。比興則聲情依永，言之若不倫；奧結則索解隱微，聞之者無罪。在心之懣既抒，尚口之窮亦免。」（《易·困卦·彖辭》：「有言不信，尚口乃窮也。」）斯論得之。後人或譏嗣宗作「為鄭沖勸晉王牋」，以為阿附司馬昭，不知當時沖等希意承旨，聳動高貴鄉公進封昭為晉王，加九錫，昭假意辭讓，公卿知其意，羣共勸進，交推嗣宗為其文，是勢所不能辭者也。然如此大事，竟沈醉忘作，至臨詣昭府，使人取之，然後乘醉書案，命使自鈔，則其視此事如無物可知矣。且此表最末處，嗣宗之微辭實寓焉。其言曰：「由斯征伐，則可朝服濟江，掃除吳會，西塞江源，望祀（望，祭山川也。）岷山，迴戈弭節，以麾天下。令大魏之德，光於唐、虞，明公盛勳，超於桓、文；然後臨滄海而謝支伯（《莊子·讓王篇》：「舜讓天下於子州支伯。」），登箕山而揖許由，豈不盛乎？至公至平，誰與為鄰？何必勤勤小讓也哉！」其意是諷司馬昭平吳後，安守臣子之分，只為齊桓、晉文，學其仍尊周室；並效許由、支伯之辭堯、舜讓位，斯誠盛德矣！何必惺惺作態，為此諸侯之小讓乎！嗣宗蓋已預知司馬氏必將篡魏，故為此微言隱諷之，豈真與沖輩同心勸進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