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莱纳德·梅里克的《佩姬·哈珀的立场》序文[10]
莱纳德·梅里克于1939年逝世,在他的后半生,他创作并出版的作品只有短篇小说。除了一本如今已经被遗忘的早期作品《紫色的沼泽》之外,他的长篇小说都属于1900年至1914年那段时期,大概有十几本,整体水平都很高,不过很容易挑出比其它作品更有重版意义的六部作品,但很难将选择缩减到只出版一卷本的数目。
梅里克的特点是,虽然他绝不是一位“高雅”作家,但他的故事几乎都以某一门艺术为背景。在他的长篇小说中,仅有的例外是《沃德林一家》——一则以提克伯恩诉讼为蓝本的骗局故事——和《一个人的观点》,后者在部分程度上算是例外,因为主角是一位律师。他所描写的其他人物基本上都是小说家、诗人、画家,而最具特色的是演员。如果非要说他有哪一点值得缅怀的话,那就是他对舞台生活非常令人信服而且不加渲染的描写。而这一点,或许证明了为什么会是《佩姬·哈珀的立场》重版而不是《辛西娅》或《沃德林一家》重版,后两者也同样是一本好书,虽然手法有所不同。
尽管几乎所有梅里克的作品都是关于作家或画家的,它们却可以被清楚地分为两类。其中一类是他不幸最为人所知的,也就是他的巴黎系列作品,大部分是短篇小说集,例如《林荫道上的椅子》。这些故事描写了梅里克并没有切身经验而且是否存在并不肯定的波希米亚主义。它们所尝试表达的是《特利比》式的气氛,顶不济是威廉·约翰·洛克[11]的《阿利斯泰·普约尔》。而在《辛西娅》的几个章节里,梅里克描写了自己在巴黎的历险记,那是另一个故事。风光描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非常了解的可怕的事情:斯文人的破落潦倒。梅里克描写死要面子的破落户的小说是最值得重视的作品,其中最好的几部除了已经提过的那些故事之外,还有《我本善良》、《演员的经理》、《林奇家族》和《优雅的伴侣》。《追寻青春的康拉德》——梅里克最成功的作品之一——一部分内容描写的是舞台生活,但与其他故事不同的是,贫穷不是一个重要的主题。
金钱总是一个令人心醉神迷的题材,只要描写的金额并不是太多。可怕的忍饥挨饿并不有趣,金额数以十亿英镑计的交易也并不有趣,但一个失业的演员典当自己的怀表而且不知道下星期能否把表赎回来——这是有趣的故事。但是,梅里克的作品并不只是在描写谋生的艰辛。他的主题其实是一个敏感而诚实的人在被迫与以商业为标准的人打交道时的屈辱。《佩姬·哈珀》的主人公克里斯朵夫·塔桑写了一部大获成功的情节剧,而他倾注了心血的喜剧作品则辗转于经纪人之间,变得皱皱巴巴。这是一个有趣的细节——让人想起过去三四十年来文人的处境——塔桑的五幕情节剧得到的稿酬只有区区十五英镑!但在社会意义上,稿酬微薄并没有他被孤立这个事实那么意义重大。
直到几乎为时已晚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机会和处境与自己相似的人接触。比起那个买下他的情节剧的演员经理,他那个愚笨而势利的母亲和他那个“做啤酒花买卖的”有钱的舅舅更不能理解他的观点。他傻乎乎地订婚了,纯粹是因为他很孤独。
他第一次和佩姬·哈珀见面时大约二十一岁,他或许并不知道——他从来没有机会去了解——世界上其实有既漂亮又聪明的女人。
在他靠自己的努力成名之前,他在社会上没有容身之处。他的家庭所代表的那个商业世界和那个由巡回表演公司构成的庸俗潦倒的世界都对他报以敌意,幸运的是,这两个世界都没有永远将他吞没。
梅里克并不是一个有意识的或过分明显的“主旨明确”的作家。他反对并痛斥英语文明的重商主义和庸俗,但认为它们就像英国的气候一样无法改变。他甚至没有对那个时代许多被接受的价值理念提出质疑。
具体而言,他处处认为“绅士”要比“俗人”优越,“上流口音”要比“伦敦土腔”优越。在他的大部分作品里都有如果在今天会被视为“势利心态”的描写。事实上,梅里克并不是一个势利的作家——如果他是这种人的话,或许他会去写有钱人或贵族,而不是专注于描写破落的阶层了——但他太过诚恳,没有去掩饰自己本能上的偏好。他强烈认为良好的举止和精致的品位很重要,而贫穷最可怕的地方之一是得对庸俗不堪的人唯命是从。《佩姬·哈珀》里有一段优美的小场景展现了一个受过教育的男人在一家低级的巡回演出公司必须忍受的奴颜婢膝的处境。在一次排练的时候,剧本里有“威胁”(menace)这个词语,那个不学无术的剧院经理坚持说这个词得念“韦泻”(manace):“什么——你怎么念来着?‘威胁’?见鬼了!那个读法是现存的,完全是现存的[12]。”显然,他很高兴自己会用“现存”这个词,他似乎相信这个词是“过时”的学术说法。他找来塔桑,然后问道:“难道‘威胁’这种读法不是现存的吗?”“必须是。”塔桑回答。
和梅里克的大部分作品一样,《佩姬·哈珀》(唯一的例外是《我本善良》)有一个“快乐结局”,但自始至终它都在暗示体面和拥有思想是沉重的负担。《辛西娅》是一个关于小说家的故事,诚实与面包黄油之间的冲突甚至更加痛苦。
拿《辛西娅》和乔治·基辛的《新格拉布街》相提并论似乎并不会太离谱,它的主题是许多作家已经探讨过的。梅里克能够做到的而其他人似乎做不到的特别之处在于他能重现低级剧院生活的气氛:油墨和鱼与薯条的味道、肮脏卑鄙的勾心斗角、辛苦的周日旅行、拖着行李箱在陌生的小镇穿街走巷、由“老妈子”料理的“职业人士”招待所、狭小的卧室、摇摇晃晃的洗手盆和床底下脏兮兮的白色夜壶(梅里克真的提到过夜壶吗?或许没有,但你似乎会想象到它)、穿着鞋底磨穿的靴子在斯特朗大街徘徊,那里是经纪人的办事处所在;穿着艳俗的长裙的女人坐在街上等候着轮到自己上场,绝望地收集剪报,巡回演出进行到一半时经理卷款跑路了。
虽然梅里克成为了一名很成功的短篇小说作家,特别是到了他的晚年,但他的长篇小说在英国一直“没有销路”。1918年前后,霍德与斯托顿出版社统一出版了他的作品,由赫伯特·乔治·威尔斯、吉尔伯特·基思·切斯特顿、威廉·狄恩·霍威斯[13]和其他知名作家撰序。他们都很推崇他,觉得他未得到应有的名声。
《佩姬·哈珀》的序文由亚瑟·皮纳罗爵士[14]撰写。但这套统一版和先前的作品一样并没有获得成功——这个情况令人感到困惑,因为贯穿梅里克的一生,他的作品在美国一直卖得不错。
对他的作品不受欢迎的浅显解释是他选择了描写艺术家,而正如他本人所说的,公众更感兴趣的是政治家或商人。而且他的作品的美国统一版由达顿出版社出版,这家出版社还出版了所谓的“灰色”或“阴暗”或“过于贴近现实”的作品的限量版。确实,梅里克的大部分作品并不是振奋人心的故事。它们笔触轻松,而且为了保持喜剧色彩,它们通常会有一个“快乐结局”,但它们的基调是苦涩的。不过,这并不能清楚地解释为什么梅里克在美国更受欢迎。美国公众应该并不比英国公众更支持艺术家并与社会作对。而且梅里克也没有向美国读者作出让步,因为他的大部分作品的题材和气氛都带有强烈的英国色彩。
或许在美国人的眼中,那种英伦范儿带有异国风情的吸引力,而且梅里克所描写的那种贫穷和失败并不是美国人所害怕的。
不管怎样,梅里克一贯拒绝看到并不存在的慰藉,他不受待见或许与此有关。或许重要的是,《追寻青春的康拉德》的主人公是一个有钱人,而那是他最为成功的作品。如今,对贫穷的恐惧不再那么有压迫力,而对积极向上的故事的需求不再那么强烈,或许他能受到应有的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