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与思想:出土文献所见黄老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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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从司马迁的《论六家要指》看黄老道家

最后,我想稍微讲一讲《论六家要指》这篇文章。《论六家要指》出自司马迁《史记》的最后一篇《太史公自序》,此文是他父亲司马谈写的。我把《论六家要指》判定为黄老道家的宣言书。司马谈、司马迁生活在黄老道家盛行的那个时代,他们所看到的、所总结的黄老道家,在今天看来应该是最完整的、最精辟的。所以,在最后部分,我想从《论六家要指》来看黄老道家。

在司马谈的眼里,黄老道家是无时不宜、无处不宜、无所不能、简单易行、高屋建瓴的,是可以用最小的政治资本来获得最大政治效果而且行之有效的政治理论。我们现在常讲“与时俱进”,这个理念最早就是出自《论六家要指》的“与时迁移,应物变化”,我们来读一下:

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儒者则不然,以为人主天下之仪表也,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随,如此则主劳而臣逸。至于大道之要,去健羡,绌聪明,释此而任术。夫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骚动,欲与天地长久,非所闻也。

所谓“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是说掌握道的人,能够使自己精神集中起来、专一起来,采取行动,可以合乎无名无形之“道”,发挥作用,可以使万物得到养育和满足。那么,具体做法是什么呢?那就是“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能够兼容阴阳家、儒家、墨家、法家、名家之所长,糅合在自己的体系里面。司马谈认为诸子百家中最重要的就是道、阴阳、儒、墨、法、名这六家,但这六家中,只有道家一家是无所不能、尽善尽美的,其他五家都只能一分为二,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阴阳家、儒家、墨家、名家、法家都是这样,有好有坏,只有道家是最好的,好在什么地方呢?除了兼容各家之外,道家的效率也是最高的,那就是“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能够与时俱进、随机应变、实事求是。道理简单、容易操作,政令不多、收获不小,也就是前面说的“以最小的政治资本获取最大的政治效果”。而其他五家都有毛病,比如儒家的毛病在什么地方呢?就是“主劳而臣逸”。儒家是喜欢做天下道德模范的,所以提倡“人主天下之仪表也”,君主什么事情都要做好,要尽善尽美,而且必须“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随”。实际上这是在嘲笑儒家的君主累得半死,却吃力不讨好。

在同一篇《论六家要指》里,司马谈再次提到,“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所谓“博而寡要”,就是我前面提到的,只会在具体的细节地方打转,跳不出来,治标而不治本,吃力而不讨好。那么儒家好的地方在哪里呢?好的地方只是“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为什么这是好的?回到我前面讲的君主专制的金字塔型的政治体制,这正是黄老道家所推崇的,而“君臣父子之礼”“夫妇长幼之别”正好符合这个要求。

我把《论六家要指》视为黄老道家的宣言书,从中可以看出黄老道家思想最基本的线索。

第一,从天道到人道。黄老道家的“道”不是那种虚无缥缈的、不涉人事的“道”,不是不可言、不可名的“道”,它是可感受、可效法,但又不失绝对性、权威性的天道。这也是黄老道家为什么要吸纳阴阳家、借重阴阳家的地方,黄老道家为什么要“因阴阳之大顺”呢?因为“阴阳之大顺”跟天道相关,就是自然的法则和禁忌。黄老道家是讲规则和法度的,要让社会政治和大众生活完全按照自然法则来运行。因此,如果说黄老道家里面存在法哲学,那这个法哲学一定以天道为前提。这个法主要不是人为制定的法律,而是天道法则。所以黄老道家很喜欢讲宇宙论、生成论,就像我刚才说的,那并不是今天天文学、物理学意义上的宇宙论、生成论,只是为了要导出相应的人间政治哲学。以前有一个说法,讲黄老道家是“道”跟“法”的结合,是“道法家”。如果讲“道法家”的话,那一定要放在“从天道到人道”的思维框架下才得以成立。

第二,从养生到治国。只有通过养生,圣人才能够得道、体道,才能够区别于凡人而登上“道”的高地。只有登上“道”的高地,成为“执道者”,才能占据“道”的绝对性、神圣性、权威性,才能顺理成章地成为天下的主宰,才能够通过“无名”“无形”去把握“有名”“有形”。所以我们说养生是手段,治国才是目的。有一个著名的哲学家叫冯友兰,他说在黄老之学那里,养生跟治国是一个道理的两个方面。我们回过头来看刚才引用的《论六家要指》最后几句话,“至于大道之要,去健羡,绌聪明”,真正高明的统治者,并不看重脑袋的聪明和身体的强健,因为那都是有限的。人的精神“大用则竭”,人的身体“大劳则敝”,精神耗费得太多必然会衰竭,身体使用得太多必然劳累,“形神骚动,欲与天地长久,非所闻也”,身体和精神都得不到养护,还想与天地长久,那是白日做梦。真正得道的人首先是善于养生、保身的人,黄老道家就是要主逸臣劳,让下面的人放手去做事情,这样才有可能真正治理天下。

从天道到人道,从养生到治国,都是从前到后、不可逆的,肯定是先有天道后有人事,先有养生后有治国,谈天道是为了谈人事,谈养生是为了谈治国,讲无为是为了讲有为,谈道体是为了转向道用,讲超越是为了回到现实,讲不变是为了应付万变。

第三,虚无为本、因循为用。虚无和因循都是黄老道家热衷的话题。从表面上看,这只是一种无为之道,其实背后有着非常深刻的原理,依据道物二分的思想背景以及道“无为”、万物“自然”的思维框架,可以衍生出无限与有限、整体与局部、一与多、本与末的对照方式。和天道人道、养生治国一样,同样可以看作是虚无在前,因循在后,虚无的目的是更好因循。达到虚无的境界,才有可能“无为”,才有可能把握“无限”“整体”“一”“本”,才有可能更好地因循万物。我前面讲过,黄老道家的因循有两个侧面,一是因循天道,二是因循人情,《论六家要指》更侧重于因循人情。

第四,兼容百家。这一点,我前面也提到了,黄老道家并不坚持独立的、偏狭的政治立场,对其他五家的长短都做出评判以后,再把各自有益于治的东西吸收进去。“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道德”这一家就是道家,“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百家争鸣,献计献策,最终都是为政治服务,但殊途同归,最终归到了黄老那里。不过这样说来,黄老道家好像是一种杂家,没有了自己的主体性,其实不然。黄老道家的特征和主体性我们前面已经讲了很多,我这里要强调的是,只有伟大的思想体系才具有兼容百家的可能,汉以前,黄老道家具有这样的功能。汉武帝以后,儒家具备了这样的功能。其实先秦的儒家和汉以后的儒家区别很大,汉以后的儒家类似黄老,里面成分非常复杂,夹杂了黄老道家、法家、阴阳家的许多东西。汉以后的儒家已经把黄老的精华收入囊中了。

黄老道家最后好像消失不见了,其实不是不见了,一方面是进入了水面以下,成为儒家文化的一部分,尤其是天道观、阴阳观、宇宙论、气论、辩证思维等重要思想资源;另一方面,则逐渐狭隘化,集中体现为道教的“黄老道”而绵延甚久。这也是中国思想史上非常有意思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