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在灵魂深处:80年代之北大记忆(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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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民族最缺的是笨人

刘震云[26]

现在的百年讲堂,我上学的时候,它是大饭厅。

我记得,当时每一个北大的同学总会提一个饭袋,饭袋是用羊肚子手巾缝成的。我提了四年饭袋,但是我不记得我洗过那个饭袋。

当时大饭厅的菜有四个阶级:一个阶级是炒土豆丝、炒洋白菜、炒萝卜丝,这是五分钱的;第二阶级是鸡蛋西红柿和锅塌豆腐,这是一毛钱的;一毛五的才是有肉的,鱼香肉丝和宫保鸡丁;两毛钱的有回锅肉、红烧肉,还有四喜丸子。

我是一个农村孩子,一毛五以上的菜,我在北大四年从来没有接触过,跟它们不熟。我最爱吃的菜是锅塌豆腐,不是肉菜,但是豆腐被炸过,油水比较大,适合拌米饭!

人生不过如此,夫复何求!

在大饭厅最大的惊喜,不是你排队买到了锅塌豆腐,而是当你排到的时候你是最后一个买到锅塌豆腐的。因为到最后了,盆里边汤汤水水,大厨一下子都倒入我的盘子里。最悲催的是,你前一个同学有锅塌豆腐,到你没有了。他买到锅塌豆腐之后,会看你一眼,这已经到了社会学和心理学的角度,他庆幸之余有些幸灾乐祸。

最大的奇迹在我身上发生过。等排到我的时候,前面的同学就剩了一份,但这个同学思索了一下:“就剩了最后一份的锅塌豆腐,它一定特别的凉,我改主意了,我想吃鱼香肉丝。”这个锅塌豆腐又到了我的饭盆里。当我吃到锅塌豆腐的时候,我问了一下改吃鱼香肉丝的同学,我说你是哪个系的师兄,他说他是经济系的。经济系是北大经济学院、北大光华、北大国发院的前身,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我的意思是,你跟母校的关系不是你在母校的时候,而是你离开母校的时候,再想起锅塌豆腐的时候,当你十年之后再路过我们北大的时候,再来到百年讲堂的时候。

入学和毕业是不一样的,因为入学是相聚,毕业是分别。自古人生伤离别,但是我还是祝贺所有毕业生,你们使我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多了许多我的同学。

我这几年最深的体会,同学是通往世界的一张特别有效的通行证,不管到哪一个国家,不管到世界的哪一个角落,你会上来告诉我:师兄,我也是北大的。

同学能够把从陌生到熟悉的时间极大地缩短,因为你马上可以谈论一下北大相同的老师和北大的锅塌豆腐。

2015年,法国里昂有个作家的圆桌会议,我去参加。

在那里,我碰到一位同学。大家都知道有一个喷泉特别的出名,是雕刻自由女神的法国雕塑家做的,这个喷泉只有几匹马,往不同的方向拉,我看到这个雕塑喷水的时候想起了商鞅。这个同学对我说:“师兄你在生活中不能上当。”我问不能上什么当,他说:“如果有人请你到外面吃饭,一定不是你的同学。”我说:“应该到哪里吃饭呢?”他说到家里。他说:“如果到家里,他请你吃牛排,也一定不是你的同学。”我问,应该吃什么,他说包饺子。接着我就到这个同学家里包饺子。

为什么说这个同学呢?因为他是国发院MBA毕业的,目前在里昂当教授。

这个同学的家在里昂的郊区,就在河的旁边,我去他家吃饺子。他首先带我到地上看看,说你看我这个小别墅,你看我的车子,你看我的法国女朋友。

接着,他又带我到他们家地下看看,有一个酒窖,镇窖之宝是1985年的三瓶拉菲红酒。他说,师兄,1985年到2015年是30年,人生有几个30年?今天我们把三瓶拉菲喝了!我说,且慢,今天如果喝了,你明天后悔怎么办?他说,有好酒不让同学喝,让谁喝呢?如果不让同学喝,要好酒有什么用呢?他上升到了哲学层次。我也热血沸腾了,说,喝!就着饺子!

我还没怎么样,他喝多了。喝多了之后,开始给我讲现代金融学理论,讲外汇市场,讲股票市场,讲现代金融学理论在企业的运用。我一句没听懂,但是拉菲真不错!

我的意思是,当你在学校是同学的时候,你并不知道什么是同学,一离开学校再重逢的时候,你才知道什么叫同学。什么叫同学?当他说了一晚上话你一句都听不懂的时候,你还跟他聊一晚上,这就叫同学!

我们的母校,一代一代的北大人都认同,这是新文化运动的中心,是五四运动的策源地,德先生和赛先生的开创地。这里产生了严复、蔡元培、李大钊、陈独秀、胡适。蔡先生提出的办学方针是思想自由,兼容并包。这些人虽然所处的时代不同,高矮胖瘦不同,但是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是民族的先驱者。

什么叫先驱者呢?当几万万同胞还生活在当下的时候,他们在思考这个民族的未来,为了自己的理想,不切实际的理想,甚至贡献了自己宝贵的生命。黑暗中没有火炬,我只有燃烧自己,我以我血荐轩辕,哪怕他知道几万万同胞会蘸着他的血来吃馒头,这是我们北大的慈悲。

这牵扯到知识分子存在的必要性。

为什么人类需要知识分子?张维迎教授有一个特别好的阐述,一个民族的知识分子,除了要考虑这个民族的过去、当下,最重要的是考虑未来。每一个知识分子的眼睛也像探照灯一样,更多的知识分子像更多的探照灯一样,要照亮这个民族的未来。如果这些探照灯全部都熄灭了,这个民族的前方是黑暗的,用孙中山先生的话说,“这个民族会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们的校徽,是鲁迅先生设计的,鲁迅先生在北大讲过话。

读鲁迅先生的作品,读来读去,我读出了三个人。

一个是我们的父亲阿Q。阿Q最大的特点是什么?最大的特点是没老婆,出门就挨打。出门挨打叫受欺负,但是他的智商被欺负了而不自知,他又是我们的父亲,我们就跟着这个父亲受欺负。

他还塑造了一个特别好的母亲的形象,就是祥林嫂。祥林嫂最大的特点是什么?没丈夫,一个孩子还被老虎吃了,她一辈子的工作是把她的悲剧讲成喜剧。

另外,鲁迅先生还塑造了一个知识分子的形象,就是孔乙己。孔乙己最大的特点是什么?是腿被打断了。如果知识分子的腿被打断了,他看到的远处,比平常人要近。那么,这个民族的知识分子造就出那种民族现状,一点都不奇怪。

兼容并包,思想自由,应该被我们北大人视为民族知识分子的生命。

我们毕业以后,是从一所大学到了另外一所大学,从一本书读到另外一本书。

我觉得大家最需要知道的是这个民族最缺什么。这个民族不缺人,不缺钱,全世界都知道中国人最有钱。我觉得这个说法是最欺负人的,如果14个人有10块钱,另外2个人有9块钱,以现代经济学的理论去衡量,到底谁有钱?我们的马路头一年修,第二年就挖开看一看。我们的大桥,很多寿命不会超过30年。一下雨,我们的城市就淹了。缺什么?我们这个民族特别缺远见!远见对我们这个民族,如大旱之望云霓,如雾霾之望大风。

在另外一个大学起步的时候,有两句话,你千万不要相信。一个是“世界是不可以投机的”,千万别信,世界是可以投机的。另外一句话,“世界上是没有近路可走的”,这句话不成立,世界上是有近路可走的。投机分子走近路,因此成功的人起码占80%,但主要的区别是,他们得到的利益只是属于他们自己,他们做事情,只是对他们自己好。张维迎教授列举了好多的数字,民族之间的对比,他讲的话希望你们牢记,要做笨人。

这个民族,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最缺的是笨人。

我在北大有很多特别好的导师,我在另外一个学校也有两个特别好的导师。

一个是我的外祖母。我外祖母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她不识字,1900年出生,1995年去世,活了95岁。她在方圆几十里都是个明星,如果她要演电影就是安吉丽娜·朱莉,如果踢足球就是梅西,如果打篮球就是杜兰特,如果跑百米就是博尔特,但是她一辈子都在村儿里。她的个子只有1.56米。我们黄河边有三里路长的麦趟子,她割麦子是速度最快的,当她把麦子从这头割到那头的时候,1.78米的大汉也比不过她。当她晚年的时候,我跟她有一次炉边谈话。我说你为什么割得比别人快,她说我割得不比任何人快,只是三里路长的麦趟子,我只要扎下腰,我从来不直腰,因为你想直第1次腰的时候你就会想直第10次第200次,我无非是在别人直腰的时候割得比别人更快一点。

我有个舅舅,是一个木匠,他小时候得过天花,脸上有一些麻子,所以大家都叫他刘麻子。刘麻子做的箱子在周围40里卖得最好,所以渐渐我们周边没有木匠了,就剩刘麻子一个人。所有的木匠说,刘麻子这个人毒,所有的顾客都说他做的箱子柜子特别好。他晚年的时候,我跟他有一个炉边谈话。我说,你的同行说你毒,你的顾客说你好,你到底是什么人。他说,别人说你毒,说你好,并不能使你成为一个好木匠,唯一使我能成为好木匠的是,别人打一个箱子花三天时间,我花六天时间,我比他做得更好。接着他又说,你只花六天时间还不是一个好的木匠,他说我是打心眼里喜欢做木匠,我特别喜欢闻做木匠活刨出来的刨子花的味道。他又说,只是喜欢做木匠活儿,也当不好木匠,我当木匠,有时候会有恍惚,当我看到一棵树,我看到如果它是松木,是柏木,是楠木,我会想,这要是给哪家出嫁的姑娘打个箱子该多好,如果它是杨树,杨树是最不成材的,只能打个小板凳。

我觉得,他已经到达了“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境界,他虽然不是北大哲学系的,但是他达到了哲学系毕业的水平。

我开车路过我们民族的马路。我们民族的马路两边,基本上大家看到的都是杨树,为什么,因为杨树长得快。但是你要到其他的国家,像欧洲、北美、其他的发达国家,路两旁全是松树、椴树、楠树、橡树、白蜡,树的质量的对比能够代表一个民族的心态。

所以最后我送师妹师弟两句话:一句是种树要种松树,做人要做刘麻子;另一句是,举起你们手里的探照灯,照亮我外祖母没工夫直腰的麦田。

最重要的事忘了,记得下次见面的时候,请我吃饺子,谢谢。

注:本文为作者在2017年7月1日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2017届毕业典礼上的演讲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