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学:中国文学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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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节 创作与文法(三)

或苕发颖竖,离众绝致。形不可逐,响难为系。块孤立而特峙,非常音之所纬。心牢落而无偶,意徘徊而不能揥。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彼榛楛之勿翦,亦蒙荣于集翠。缀《下里》于《白雪》,吾亦济夫所伟。

“或苕发颖竖,离众绝致”,“颖”,禾穗之芒,《史记·平原君列传》:若锥处囊中,脱颖而出。[67]“离众”,谓出群。“绝致”,犹言非复寻常,“致”,情态、形态。“苕发”“颖竖”“离众”“绝致”,此八字四词一义,重言以加重,如干宝[68]《晋纪总论》所用“凌迈超越”四字一义,重言以加重,如此语气方够。“苕发颖竖”四句,五臣注:“谓思得妙音,辞若苕草华发,颖禾秀竖,与众辞离绝,致于精理,形响难为追系。”

“心牢落而无偶,意徘徊而不能揥”,“牢落”,李善曰:“犹辽落也。”按:“辽落”犹寥落也,人烟寥落。牢落、冷落,一声之转。某前辈写新荷初放时之声如幼儿气球之破,词曰“有声有色更多情”。写得不好,其实可以不写,而又放不下,此即“心牢落而无偶,意徘徊而不能揥”。

“彼榛楛之勿翦,亦蒙荣于集翠”,“榛楛”,恶木;“翦”,伐也,剪乃俗字;“蒙荣”,谓光;“翠”,翠鸟也,即翡翠;“集”,像鸟在木上。五臣注:“榛楛不翦,亦有荣色攒集,成郁然之青也。”此二句是在说,意思不能全好,词句不能全好,只要有点特殊就行了。

其前一节云:

或藻思绮合,清丽千眠。炳若缛绣,凄若繁弦。必所拟之不殊,乃暗合乎曩篇。虽杼轴于予怀,怵佗人之我先。苟伤廉而愆义,亦虽爱而必捐。

“或藻思绮合”一节,所言为避熟。此一节自“或苕发颖竖,离众绝致”至“彼榛楛之勿翦,亦蒙荣于集翠”,所言为出奇。

或讬言于短韵,对穷迹而孤兴。俯寂寞而无友,仰寥廓而莫承。譬偏弦之独张,含清唱而靡。或寄辞于瘁音,徒靡言而弗华。混妍蚩而成体,累良质而为瑕。象下管之偏疾,故虽应而不。或遗理以存异,徒寻虚以逐微。言寡情而鲜爱,辞浮漂而不归。犹弦么而徽急,故虽和而不。或奔放以谐合,务嘈囋而妖冶。徒悦目而偶俗,固高声而曲下。寤《防露》与《桑间》,又虽悲而不。或清虚以婉约,每除烦而去滥。阙大羹之遗味,同朱弦之清汜。虽一唱而三叹,固既雅而不

(一)应,(二)和,(三)悲,(四)雅,(五)艳——文章之美。

“譬偏弦之独张,含清唱而靡。”“应”,相助,同声相应之应,“靡应”即是单调。此前一段言坏的被好的带好了,以下言好的被坏的带坏了。

“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道德经》廿一章),凡事皆有道。写思想精微处、感情微妙处,有时文字真不够。文字先不要说多所限制(外),而且是多所顾及(内)。为文大患,尚不在前者,而在后者。然即使外无限制,内无顾忌,至微妙处也仍是说不出。语言视文字为“粗”,文字视意境为“粗”。添字注经,加上废话才能了解,那么你所了解仍是废话,不是文章本身。但若因此废话,对此文发生实际爱好了,这些废话算什么,可以不要。要懂了他的文章,忘了我的废话才成。常人都是懒,宁肯听别人去说,而不肯自己去看。

做学问寻捷径,便非大路,虽省事不会成功,不是欺人是自欺。凡取巧的都是吃亏的。六朝人所说“谈言微中”[69],大概六朝人最会说话,但说也只能说给他那一圈儿内的人听。上一段陆士衡所写即意境不能表现之精彩,说不可说之境界,难怪他写得那么吃力,也难怪我讲得这么糟糕。

说到这点,文学也是无聊之聊。猪八戒啃砂锅片儿,他自己不难受,难受的是别人。浮浅的人是幸福的。深刻一点的人不但对人少所许可,连自己也少所许可,偶尔写得满意一点了,别人不懂了。即使不管别人懂不懂,连自己也无法表示,这时真是“心牢落而无偶,意徘徊而不能揥”。上至最高,谁能跟上?那么便不用上了?但是不能“意”,不能“揥”,这是文人最大悲哀。经验愈丰富、感觉愈亲切,也愈说不出来。“含清唱而靡应”,晚明小品便如此。

“虽应而不”,虽不单调也不调和。“和”,得宜,不是和稀泥,不是混乱,是各得其宜。得宜,色浓淡深浅,声长短高下,味酸甜苦辣。单调就不用“和”。

“或遗理以存异,徒寻虚以逐微。言寡情而鲜爱,辞浮漂而不归。”

有的东西或能给人一时刺激,不能使人永久爱好,托尔斯泰(Tolstoy)批评契柯夫与安特列夫(Andreev)[70],契柯夫专写日常生活,安特列夫好写特殊人物、事件、心理,托氏说安特列夫叫我们怕,可是我们不怕;契柯夫不叫我们怕,我们怕了。[71]如《聊斋》所写恋爱故事及《红楼梦》所写恋爱故事,还是《红楼梦》好。不写日常生活,单找特殊情事,便是“遗理以存异”“寡情而鲜爱”,所写内容浮漂不起所写文辞。有这些,结果必是“辞浮漂而不归”。至于现在白话文,远不在此列,不能算批评。

“犹弦么而徽急,故虽和而不悲”,“么”,细小;“徽”,弹。此二句与前“所纬”二句一样,俱言文辞表现得不好。“悲”,若非为凑韵,可太好了,深刻之意。往古来今没有比悲剧更深刻更真实的了,至于怎样表现悲是另一问题。寻常所谓悲观厌世,不是真的悲,是浮浅、伤感。陶渊明不是悲观的人,他才是最悲的。浮浅的人易满足也易失望,但过去便完。陶渊明常想到死,不过在死之前不得不活着。

“或奔放以谐合,务嘈囋而妖冶”,声“嘈囋”,似好听实刺耳;色“妖冶”,似好看实刺目。

“徒悦目而偶俗,固高声而曲下”,“声”“曲”分举,意义不同。

“寤《防露》与《桑间》,又虽悲而不雅”,“寤”,即“悟”字;“防露”,调名;“雅”,正。平常说风雅、儒雅,但此地似该是“雅正”之雅,讲“悲”为深,讲“雅”为正(有点头巾气、宗教气)。“虽悲而不雅”,虽悲能动人,而不雅不正。

“阙大羹之遗味,同朱弦之清汜”,“大羹”,真正高汤;“清汜”,像不雅,其实是好的。

“虽一唱而三叹,固既雅而不艳。”“艳”,美(或在美之上)。这么平常的俗字,此处应赋予一新意义。除非不成东西,既成作品,便有其美、艳(格或在美之上)。美不是外表词句、风花雪月的美,那美是修饰,是假的。古人美是从内心透出来的,后之雅人都是但在外表。其实好的“固既雅而不艳”!什么是美呀?美,我一眼看见了,是我的,我永远离不开它;不是我的,我永远放不下。这不是外表,是整个的,从肉体到精神,从内容到外表。

“大音希声”(《道德经》四十一章),“大音”,名贵之乐;“希声”,简单。西洋则贵在复杂。西洋讲复音,中国讲远韵,而远韵之病常易流于空泛。与其雅而空虚,还不如俗一点儿、真一点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