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西厢记》的人物比较集中,主要人物有莺莺、张生、红娘和崔老夫人。
崔老夫人在作品中是封建势力的代表,封建礼教和封建婚姻的维护者。在《董西厢》中,老夫人的性格不很鲜明,在王实甫笔下,老夫人已发展成为封建家长典型,成为崔张爱情的有意识破坏者。作者没有把她简单化和脸谱化,也没有把她作为概念的图解,而是透过尖锐复杂的矛盾冲突显现其思想性格的复杂性和深刻性,使人物更加典型化。
作品一开始就间接介绍她“处世温俭,治家有方,是是非非,人莫敢犯”,是个“治家严肃”的封建家长,有“冰霜之操”的相国夫人。她按照封建礼教和封建道德的标准教养莺莺,对莺莺严加管束,不准莺莺有行动的自由,禁绝莺莺与任何男子接触,“内无应门五尺之童,年至十二三者,非呼召不敢辄入中堂”,甚而把莺莺被男子看见,也视为耻辱。一次莺莺偷偷地走出闺房,被她窥见,立刻遭到她的训斥:“汝为女子,不告而出闺门,倘遇游客小僧私视,岂不自耻。”这实质上是对莺莺的囚禁,使莺莺失去人身自由。婢女红娘就是她委派的监护人。但是,另一方面,她又唯恐暮春天气把莺莺长久闭锁在闺房中困闷,又吩咐红娘趁佛殿没人烧香时陪莺莺出去闲耍散心,从而给莺莺突破礼教束缚造成空隙。戏剧开头老夫人的思想性格就给读者和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作为母亲她是爱自己的女儿的,作为一封建贵族家庭的家长,她对女儿的爱是建立在封建礼教、封建道德的基础上的。这充分表明,“爱是观念的东西,是客观实践的产物”(《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在阶级社会里,爱是打着阶级烙印的。
《寺警》一折,老夫人的这一性格特征有着直接的突出的表现,集中暴露了她封建道德维护者、封建主义卫道者的嘴脸。孙飞虎兵围普救寺,要掠莺莺为妻,她表面上也爱莺莺,认为自己“年六十岁,不为寿夭”,痛惜的是“奈孩子年少,未得从夫”,可是当莺莺为了救一家人性命,想将自己与贼汉为妻时,她边哭边说:“俺家无犯法之男,再婚之女,怎舍得你献与贼汉,不辱没了俺家谱!”老夫人骨子里真正爱的又不是女儿的青春和生命,而是相国的家谱门第和封建道德。最后当莺莺在无可奈何之际提出与退兵人结成婚姻的计策时,老夫人当即表示:“此计较可。虽然不是门当户对,也强如陷于贼中。”念念不忘的仍是“门当户对”。为了维护封建教义和相国门第的尊严,不惜将女儿作为交换条件和抵押品。
《赖婚》一折,老夫人的思想面目暴露无遗。在危难紧急的关头,她亲口允婚,可是当兵退身安,她却反悔前言,把张生与莺莺的夫妻关系变作兄妹关系,让莺莺“近前拜了哥哥者”。老夫人言而无信、背信弃义的言行表明,她许亲只不过是一种奸诈的计谋,她的诺言只不过是一种谎言和骗局,是一种退敌的手段和策略。她所维护的始终是没有“再婚之女”的封建道德和相国家谱的尊严。老夫人出尔反尔的赖婚行径,充分地暴露了她自私、虚伪、狡诈、冷酷的本性。作者正是在矛盾冲突的尖锐时刻,从允婚到赖婚的前后对比中,突现老夫人的权变奸诈的思想品格。
老夫人深通人情世故,极有处世经验,她翻脸变卦赖婚是不动声色的。一方面背信弃义,一方面又要感恩图报。“莫若多以金帛相酬,先生拣豪门贵宅之女,别为之求”。企图以赠金来代替嫁女,以酬谢金银财物来使张生回心转意,弥补她的失信。老夫人伪善、奸猾的性格跃然纸上。
赖婚以后张生与莺莺在红娘的帮助下,已经私自结为夫妻,她还要强行把他们夫妻拆散,逼迫张生上朝取应,“挣揣一个状元回来”,以得一官半职作为代价,借以维护门当户对的等级观念和“三辈儿不招白衣女婿”的相国家谱。《拷红》、《送别》两折,进一步揭露了封建礼教的虚伪性和顽固性。但是,另一方面也表明,封建势力虽然貌似强大,实际上也是虚弱的,只要抓住要害,敢于针锋相对的斗争,终究是可以取得胜利的。
老夫人的形象,着墨不多,性格却很鲜明,有深刻的揭露性。作品通过老夫人形象的塑造,揭露了封建家长的狠毒、专横,封建礼教、封建道德的虚伪、冷酷和封建势力的罪恶。
老夫人在作品中是矛盾冲突的一方,与之对立的是莺莺、张生和红娘。
莺莺是个美丽深情而具有叛逆精神的贵族少女。她一登场,作者就运用烘托、反衬、夸张等艺术手法,侧面描写她容貌、风姿的美丽。在作者的笔下,莺莺不仅有美丽的外表,而且有美好的心灵,形体的美和内心的美是统一的。《寺警》一折突出地表现了她的优秀品质,在孙飞虎兵围普救寺的紧急时刻,她提出“五便三计”,为了寺院、僧人、母亲、弟弟的安全,宁愿牺牲自己。但是莺莺内心世界真正的美是她对爱情自由的热烈追求,对功名利禄的鄙薄,对封建礼教家法的叛逆精神。这是莺莺性格的核心。
莺莺出身于相国家庭。父亲在世时,已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将她许配给礼部尚书之子郑恒为妻。封建家庭的管束和封建道德的教养,使她内心充满着矛盾,一方面受封建思想的束缚,另一方面也孕育着青春的觉醒,潜藏着追求自由爱情、摆脱封建礼法家教禁锢的意愿。莺莺所处的阶级地位和家庭教养,使她思想性格的成长,有着自身的特点和曲折复杂的过程。
莺莺在作品中乍一出现就是一个怀春的大家闺秀。捻花枝的动作和吟诵的“寂寂僧房人不到,满阶苔衬落花红”的诗句,就是她孤寂的心境和惜花怀春的细腻感情的曲折表现。与张生意外相遇,唤起她青春的觉醒,爱情的种子在她心地里开始萌芽。“旦回顾觑末下”的动作,反映她对张生既有眷恋顾盼之意又有些慌乱羞怯之情的微妙复杂的心理状态。此处莺莺虽然没有说白和唱词,却是“无声胜有声”。当红娘以嘲笑的口吻向她讲述张生的主动介绍自己的身世并询问莺莺的行踪时,她非但没有生气,反而不让红娘对老夫人讲,这是有意对老夫人隐瞒,从中可窥见莺莺的心计。封建家长的囚禁,使她内心愿望无法表达和实现,加深了内心的苦闷和伤感。在《联吟》一折里,她对张生的才华有所了解,当即吟诗和张生相互酬答,吐露了青春的苦闷和对张生的倾慕。苦闷的加深,爱情幼芽的滋长,引起她对封建家长的管束的不满:“小梅香伏侍的勤,老夫人拘系的紧。”《寺警》一折,她亲自看到张生在千钧一发之际挺身而出,仗义救人,对张生的认识不仅限于容貌,才华,对品质也有进一步的了解。她暗自祝愿张生能退了贼兵,期望通过解救普寺之围成就她和张生的婚事,实现埋藏在心底的愿望。
老夫人的变卦赖婚,使她深为痛苦和失望,逐渐认清了老夫人伪善的面孔,引起她对母亲的抱怨、不满和怨恨。“谁承望这即即世世的老婆婆,着莺莺做妹妹拜哥哥”,“老夫人谎到天来大,当日成也是您个母亲,今日败也是您个萧何”,“俺娘把甜句儿落空了他,虚名儿误赚了我”,以至咒骂老夫人是个“口不应心的狠毒娘”,内心点燃了反抗的火种。莺莺不仅内心愤怒,行动上也有所表露。宴请张生时,老夫人让她为张生把盏,她竟然当面“掷杯”,她不是不愿给张生敬酒,而是表现了对老夫人为他们安排的兄妹关系的不满和抗议,拒绝承认这种关系。莺莺这时的反抗还主要是停留在思想感情阶段。要把内心的思想活动变成现实生活中的实际行动,由家长允婚的“合法”形式发展为“非法”方式的自行结合,还要有一个曲折的发展过程。
《闹简》和《赖简》两折细腻地描绘了莺莺思想发展过程中的曲折反复和矛盾斗争。她知道张生有病,央求红娘去看望张生,当红娘带回张生的书信,她心里高兴,但在第三者面前,不能不有所顾忌,便故作假意儿责备红娘;她本是写诗约定张生幽会,但张生真的来了,反倒遭到她的训斥。她内心充满着深刻的矛盾,一方面爱慕张生,有追求自由爱情的愿望,但是另一方面又不能一下子摆脱礼教的束缚而大胆果断地表露倾吐自己的爱情。莺莺思想性格的发展是有内在的逻辑性的。她内心的矛盾冲突,既是向外部封建势力束缚作斗争,也是向自身软弱性作斗争。莺莺正是经过了反复曲折的思想斗争,从动摇、犹豫、怯懦、顾虑重重而走向坚定、勇敢、大胆、果断,最后在红娘的鼓励支持下私自和张生结为夫妇。莺莺与张生的私自结合,是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门当户对”的封建婚姻的大胆背叛。莺莺自身矛盾的解决,是她性格的重要发展、是她反抗封建家教礼法的初步胜利。从中可见一个出身贵族家庭的闺秀背离封建礼教家规的艰苦历程。从《赖婚》到《佳期》,从内心的不满到行动的背叛,是莺莺性格发展的重要阶段。
《送别》和《惊梦》是莺莺性格的最后完成。莺莺的思想在这两折里又升华到一个新的高度。在爱情婚姻与功名利禄之间,她珍重的是诚挚专一的爱情。她认为美满的婚姻比中状元更可贵,“但得一个并头莲,煞强如状元及第”。她指责“虚名”、“微利”把他们拆散,造成夫妻分离的痛苦,“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拆鸳鸯在两下里,一个这壁,一个那壁,一递一声长吁气”。她嘱咐张生“此一行得官不得官,疾便回来”,“你却休金榜无名誓不归”,所期望的是夫妻的重新团聚,而不是金榜题名飞黄腾达。她在梦境中私奔出城,跟随张生同去,并唱道:“有限姻缘,方才宁贴;无奈功名,使人离缺。”“不恋豪杰,不羡骄奢;自愿生则同衾,死则同穴。”凝练激昂的曲词,对功名利禄表示了大胆的轻蔑和否定。至此莺莺的性格已经发展完成。
由此可见,莺莺是个美丽的热烈追求自由爱情、对封建家教礼法具有叛逆精神的贵族小姐。她的性格在作品中是发展的,是在和封建礼教的束缚以及自身的软弱性和动摇性的斗争中,经历了曲折的过程而不断成长以至最后完成的。作者对莺莺复杂的心理状态作了深入细腻的刻画和惟妙惟肖的描写,使莺莺的性格更加真实、丰满,个性更加鲜明。莺莺作为出身于贵族家庭而具有叛逆性格的妇女形象,已经列入了中国戏剧史典型人物的画廊,成为中国文学史上成功的典型之一。
张生是个忠厚诚挚的书生。他性格的突出特点是对爱情的忠实专一。这一点一直贯穿在他行动的始终。他在作品中出现时,本来“欲往上朝取应”,参加科举考试,遇见莺莺后一见钟情,“无心求官”,“便不往京师应举”而滞留普救寺。在爱情与功名之间,他追求的是爱情。科举制度在封建社会里是封建统治阶级培训选拔官吏的一种制度,是他们用功名利禄收买笼络知识分子以至对其进行思想毒害的一种政策,也是知识分子向上爬的阶梯和敲门砖。张生为爱情而弃置功名,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是有进步意义的。在崔张爱情结合的过程中,他是主动热烈追求的。借厢、搭斋、吟诗、解围等都是追求莺莺的手段,目的是取得莺莺的爱情。他的情绪一直随着爱情进程的变化而起伏,顺利时欢喜若狂,挫折时忧郁成疾,显得天真、狂热、莽撞、具有书生气。这也表明他对爱情是执着赤诚的。最后他考中状元对莺莺的爱情仍然没有丝毫动摇,他没有因为地位的变化而背离初衷。一贯忠于爱情是他的品德。张生与一般戏曲小说中那种“贵易妻”的负心薄情的男子是迥然有别的。
张生性格也有软弱一面。在追求爱情的过程中遇到阻力和挫折就退缩气馁,老夫人赖婚后,竟然要“解下腰间之带寻个自尽”,《赖简》明明是莺莺假意责备他,他却信以为真,红娘以孔孟之道训斥他,他却灰心丧气,表示“此一念小生再不敢举”。红娘讥讽他是“银样蜡枪头”是十分准确的。张生性格的弱点,切合他的身份,是与他的出身、教养分不开的。当然,从这些地方也可以看出他老实忠厚之处,所以一旦得到帮助支持,终究会坚强起来,最后在红娘的鼓励帮助下终于同莺莺结合在一起,获得了爱情。张生没有那种“千部一腔,千人一面”的公式化概念化的“才子佳人”小说戏曲中男主角的那种“风流才子”的轻浮气。
此外,在张生追求爱情的过程中,也掺杂羼入一些庸俗色情及唯美主义的描写,是剥削阶级思想情调和市民意识以及封建文人低级趣味的反映。
张生形象的进步意义在于他所追求的爱情是与封建礼教悖谬的,但他并没有完全摆脱封建知识分子的处境。他对功名利禄的态度是以爱情为转移的,为了追求爱情而弃置功名,为了爱情也可以寻求功名,功名是从属于爱情的,但他并没有彻底否定功名。他把爱情作为唯一的追求目标,置于全部生活的中心,他追求莺莺主要是出自美貌,他的恋爱观、审美观,他所追求爱情的标准、方式、思想基础,都有着鲜明的阶级特点和时代色彩,这一点需要我们有足够的清醒的认识。
红娘是个爽朗、热情的婢女。她在《西厢记》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在崔张爱情斗争过程中起着巨大的作用,是崔张爱情的支持者、维护者和促进者。《寺警》之前,红娘站在老夫人一方,负有对莺莺“行监坐守”的责任,对莺莺、张生不仅没有什么帮助,反而起障碍作用。她曾对张生进行过训斥和嘲笑,曾多次牵制莺莺的行动,使得莺莺与张生难以接近,以致引起莺莺的抱怨和不满,“但出闺门,影儿般不离身”,“小梅香伏侍的勤,老夫人拘系的紧,只怕俺女孩儿折了气分”。红娘对莺莺、张生的帮助是从“赖婚”开始的。
老夫人的赖婚使红娘的态度发生了转变。她具有正义感和同情心,不满老夫人的不守信义,对张生、莺莺的痛苦充满同情。在帮助崔张争取爱情自由、婚姻自主的过程中,表现了机智、勇敢、热情、大胆的品格和斗争精神。她不仅为张生、莺莺传书递简,而且也为他们出谋划策,不但向封建势力的代表老夫人作正面斗争,而且也同张生、莺莺的自身软弱性作斗争。她对张生,莺莺既有热心的鼓励,又有尖锐的批评,有时甚至以嘲笑、讥讽的形式出现,这种嘲讽与《寺警》前不同,不是出于厌恶嫌弃,而是出于关切同情,其目的是为了帮助激励他们,使他们克服自身的弱点而坚强起来。红娘的思想品质和斗争精神,比较集中地表现在《拷红》一折中。“拷红”是维护封建礼教和背叛封建礼教两种势力面对面的针锋相对的斗争。表面上是高踞在上的封建家长老夫人审问婢女红娘的罪过,实际上是跪在下面的红娘指责老夫人的背信弃义:
(红云)信者人之根本,“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小车无,其何以行之哉?”当日军围普救,夫人所许退军者,以女妻之。张生非慕小姐颜色,岂肯区区建退军之策?兵退身安,夫人悔却前言,岂得不为失信乎?
红娘反被动为主动,处于进击的地位,一本正经地引经据典,针对老夫人的弱点,巧妙地采取“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方法,用“辱没相国家谱”、“治家不严”、“背义而忘恩”等罪名来要挟老夫人,打中老夫人的要害,最后使老夫人不得不允诺张生与莺莺的婚事。
红娘是作为主持正义,反抗封建势力的代表而出现的,红娘斗争的胜利是正义对伪善、自由爱情对封建婚姻、封建家庭的叛逆者对封建家长斗争的胜利。正因为有了红娘的帮助、支持,张生、莺莺才能克服自身的软弱性,背叛封建家教礼法,赢得了爱情。红娘作为婢女,她的品质是劳动人民美德的体现,她的许多言词是作者思想的直接表述,她的性格是理想化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