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語音層次的類型
層次,包括語音層次,都是語言接觸的産物。根據土語(recipient language)與外來語接觸的程度,我們分三個階段來論述:第一階段,在土語的共時音系裏出現異質成分(synchronic foreignness);第二階段,外來讀音本土化(nativization),異質成分消失;第三階段,外來讀音反客爲主,土語成分作爲底層(substratum)因素殘留其中。在這三個階段裏都會産生語音層次,但是各自的表現都不相同,我們必須具體分析,才能找出與之相適合的研究方法。
一、共時音系中的異質成分
第一種情形是在土語的共時音系裏出現異質成分,這些異質包括增加新音位、邊界音位(marginal phonemes)、非常規的音節結構、音位組合(atypical syllable structures,clusters)和異常音變。下面我們分别加以細説。
引入土語没有的新音位(聲、韻、調)對土語層來説是一種異質。跟詞彙、句法、形態等相比,語音的借入是比較困難的。一般認爲語音借入只能在兩種語言有長時間的緊密接觸和已有大量的詞彙借入的條件下才有可能(Winford 2003)。例如公元1066年操法語的諾曼人佔領英國,法語在以後的二百年成爲英國的官方語,大量的法語詞彙進入英語以後,使得中古英語的晚期産生了
和 這套濁的擦音音位。對當時的英語來講, 和 是異質成分,因爲在本來的英語土語層裏,並没有這套濁擦音音位。在漢語北部吴語各個方言點裏,韻母系統裏差不多都有一個 韻母,這個韻母在整個音系框架裏影只形孤,顯然是受權威官話影響而産生的異質成分。土語層引入新的音位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爲這表明外來語的滲透已經進入土語的音系結構中。在音系結構中兩種類型的異質最爲常見。第一,土語層没有相同或相近的音,所以不得不引入異質音類,北部吴語韻母系統中的 韻就屬於這一種。或者土語和外來語處於接觸的相對初期階段,也就是説尚未進入土語和外來語的整合期。四川永興方言聲母四分就屬於這種情形。永興話屬於湘方言,跟其他漢語方言相比,它有一個非常顯著的不同是聲母分成清不送氣、清送氣、濁不送氣、濁送氣四套對立(崔榮昌、李錫梅1986):在漢語方言裏有四套聲母並且濁聲母能區别送氣與不送氣的方言是極爲罕見的。從這兩套濁聲母相配的聲調來看,不送氣濁聲母能配平上去入各調類,而送氣濁聲母卻主要配其中的陽平,顯然那套送氣濁聲母是一種異質。何大安認爲永興方言的前身是個帶不送氣濁聲母的湘方言,而它的送氣濁聲母是後來受西南官話影響的一個新層次(何大安1988)。我們用表2.01來表示:
表2.01
永興話今送氣濁聲母和不送氣濁聲母都屬於古濁音,在湘方言裏古濁音聲母今讀不送氣濁音,西南官話古濁音陽平字今聲母讀送氣清音,永興話既受周圍西南官話古濁音陽平字今讀送氣清音的影響,同時又要保持自己方言裏有濁音聲母的特點,所以那部分古濁音陽平字今讀送氣濁音,這個過程可以説是外來層次和土語層次的一個妥協結果。
浙江義烏話的聲調格局跟一般的吴語不同,調類有十個(據方松熹2002,下同)。見表2.02:
表2.02
入聲陰陽調還各分兩套,一套是短促的,調值是Ɂ5和Ɂ12;另一套是非短促的,調值是22和311。土語層裏的入聲讀非短促的調,後來受周圍其它强勢吴語的滲透,産生了新的短促的入聲調,對土語層來説這種短促的聲調是“異質”。
填補空格(‘holes in the pattern’or‘empty cases’)也是一種常見的入侵方式。温利奇曾指出音系中的空格是最容易引入異質音位(Weinreich 1953)。比如上述中古英語音系中出現的異質音位
和 就是屬於這一類型。古英語塞音、塞擦音有清—濁對立,但是擦音只有清没有濁。見表2.03:表2.03
受法語的滲透而引入四個異質音位正好填補擦音没有濁的空格。見表2.04:
表2.04
在漢語裏也不乏這樣的例子。浙江武義話屬於吴方言,所以具有吴語的特徵:塞音、塞擦音聲母有清不送氣音、清送氣音、濁音三分。但土語層舌尖塞音缺清不送氣音:
現在受權威官話的影響,文讀的“的”等字的聲母可以讀t,從而填補了土語層没有t的空格(武義的材料據傅國通2003文)。浙江義烏話元音結尾的韻母按開、齊、合、撮四呼的排列是這樣的。見表2.05:
表2.05
其中ia、iai、uai、yai四個韻母(用斜體標出)不是土語層的,是受外來權威話影響而産生的文讀韻母。這四個新韻母顯然也只是填補原土語層開、齊、合、撮的空格,並没有超出原土語層四呼的格局。
第二種的異質成分是指音位(聲、韻、調)組合規律上的異質,這種“異”無法從單個音位(聲、韻、調)上看出,只能從音位(聲、韻、調)組合規則中顯出端倪。也就是説雖然没有産生新的音素或音位(聲、韻、調),但卻出現了土語層不容許的音位(聲、韻、調)組合,這也屬於共時音系中的“異質”。在英語土語層裏不管是古英語、中古英語、還是現代英語,都有6、“蟻”ŋæ6、“懶”1aŋ6;2,有的不符合吴語的規律,次濁聲母只配陰上調,調值是高降51:“美”mei3、“免”mi3、“卵”3lu;3,更多的是次濁聲母既可配陽去,也可配陰上:“我”ŋɔ6/ŋo3、“馬”mie6/mɔ3、“兩”1iaŋ6/1iaŋ3、“染”ȵi6/ȵi3。其中次濁聲母跟陰上這種配搭顯然是異質的,是外來權威方言聲母、聲調組合規律强行侵入吴語的結果。
和 這兩個音位,但是 這樣的組合只存在于古英語,並不見於中古以後的英語土語層裏,因爲在古英語裏複輔音 早就變成了 。請比較古英語schōh ,scip 和現代英語shoe ,ship 。現代英語裏凡是 音,對應的拼寫形式是sk,sc,sq的詞都是屬於英語中的外來語層次,如:sky,skin,skill,scrape,scrub,bask,whisk,school,squash等一定是以後晚來的外來語層次。所以遇到這一類的駢詞(doublet):shirt/skirt,我們馬上就可以識别shirt是土語層的讀音,來源於古英語的scyrte,而skirt是屬於北歐語的滲透層,來源於北歐語的skyrta。吴語聲母類型與聲調調類的搭配有非常一致的規律,清聲母配陰調類,調值高;濁聲母(次濁、全濁)配陽調類,調值低。但在浙江開化方言(據筆者1996年的調查,下同。)次濁聲母上聲字的聲母、聲調配合規律卻跟一般吴語不同,呈現三種不同的情形:1,有的合乎一般吴語的規律,次濁聲母只跟陽去(陽上=陽去)配,調值是低升13:“五”ŋuːə前述四川永興話(湘方言)有四套聲母:清不送氣、清送氣、濁不送氣、濁送氣。在漢語方言裏四套聲母是異常現象,尤其是濁聲母分送氣、不送氣。濁不送氣、濁送氣哪一套是本土的,哪一套是外來的“異質”?聲調跟聲母的拼合規則可以爲我們提供信息。永興話有四個聲調:陰平、陽平、上聲、去聲。四套聲母跟聲調的拼合關係。見表2.06(據崔榮昌、李錫梅1986文總結):
表2.06
在漢語音韻的格局裏,清(送氣/不送氣)聲母不配陽平,濁聲母不配陰平、上聲(全濁上聲歸去)合乎常規,但是濁聲母不配去聲是異常。所以從聲母、聲調的組合規律我們也能看出濁送氣聲母是“異質”。
第三種的異質是指異常音變。這是指共時音系中呈現的有悖於常理的音變結果。比如廈門話裏韻母系統(據北大中文系1989)舒聲韻韻母有開尾韻(元音結尾的韻)、鼻化韻、鼻尾韻三種。見表2.07:
表2.07
促聲韻韻母也有韻尾是收-p,-t,-k和-Ɂ四種的情形。見表2.08:
表2.08
按照漢語音韻學的常識,通常鼻化韻來自於收-m,-n,-ŋ的鼻尾韻:
喉塞音韻尾-Ɂ也來自於收-p,-t,-k尾的韻母:
現在廈門話裏共時音系裏鼻化韻和收-m,-n,-ŋ的鼻尾韻共存,-m,-n,-ŋ都可以出現在元音i,a,和ɔ的後面,i,a,和ɔ三個元音也可以鼻化;收喉塞音韻尾-Ɂ的韻和收-p,-t,-k尾的韻母共存,它們也都可以出現在元音i,a,或u的後面。顯然從共時音系的角度來看,鼻化韻和鼻尾韻,收喉塞音韻尾-Ɂ的韻母和收-p,-t,-k尾的韻母都不是呈互補分佈而是分别對立的,這種情形下我們就不能説鼻化韻是從鼻韻尾-m,-n,-ŋ變來的;收喉塞音韻尾-Ɂ是從收-p,-t,-k韻尾變來的,而有理由懷疑這兩種情形分别代表兩個歷史層次。經過研究我們知道絶大多數鼻化韻所代表的讀音層次早於鼻韻尾-m,-n,-ŋ所代表的讀音層次;收喉塞音韻尾-Ɂ所代表的讀音層次也早於收-p,-t,-k韻尾所代表的讀音層次。
以上三種情況都是從音系中的“異”來觀察語音層次。層次研究的突破口是尋找語言中的“異質”成分,也就是説通過變異來尋找層次。不過,語言中的異質成分並不都是由於層次差異造成的,比如萊斯(Lass1997)曾舉了英語中的qu-例子,這種拼合是屬於音位拼合上的異質,因爲qu-不像是英語土語層應該有的,象quartet,quondam,question,quit等等來源於羅馬語族(Romance)。雖然這一個例子並不十分可靠,據Onions等人的統計,尚有28%的qu拼合來自古英語(Old English)(Onions et al. 1969),但是它畢竟還是我們尋找層次差異的一個窗口。
語言接觸的第三種情形是外來讀音反客爲主,土語成分作爲底層(substratum)因素殘留其中。底層或者底層干擾(substratum interference)的概念原先是指人們在習得非母語時所殘留的母語成分(Weinreich 1953,Lado 1957)。後來它的所指範圍擴大了,上一代習得的第二語言變成下一代的母語,而這種殘留的成分依然保存著,我們也稱這種殘留成分爲底層成分(Odlin 1987,Winford 2003)。底層成分對主體成分來講也是一種“異質”,不過這種“異質”進入主體語言並不需有大量的借詞爲前提。從語音層次的角度來看,底層往往表現爲音值特徵和相對應的音變模式。漢語吴、閩、粤、湘等方言有先喉塞音聲母Ɂb-、Ɂd-、Ɂɟ-,這是一個區域性的語言特徵。這種特殊的讀音從漢語音韻的格局來看是“異質”,這是因爲:1,這類音發音特别,有吸氣的色彩;2,這類音跟聲調的搭配不同於漢語的規律,是濁音,但卻配陰聲調。3,這三個聲母的演變模式特别:Ɂb>m;Ɂd>n(1);Ɂɟ>∅。侗台語、越南語等東南亞其他一些語言也有完全相同的先喉塞音,而且也有上述三個特點。由於有先喉塞音這種較特殊音的地區在以前是百越族活動和生息的範圍,所以一般認爲漢語方言裏的這類音是古百越語底層讀音的反映(鄭張尚芳1988,1995,陳忠敏1988,1989,1995)。
二、非常規語音對應
語言與語言接觸的第二種情形是輸出語言和接受語言的讀音經過一番整合(integration),兩者水乳交融,外來讀音本土化,異質成分消失。英語中的restaurant 和garage是法語近期滲透的例子,當它們仍保留法語讀音時,即前者讀
,其中最後的元音ɔ是鼻化元音,後者讀 ,其重音在第二音節上,詞尾的輔音是 ,通常被認爲外來層尚未最後融入土語層,因爲在英語的音系格局裏,没有[],作爲名詞的garage重音也不會出現在第二音節上,詞尾也不可能有 這種輔音。隨著時間的推移,外來層次會逐漸融入土語層,跟土語層的關係達到水乳交融的境界。所以現在越來越多的人把restaurant讀成 或者 ;garage這個詞越來越多的人説成 ,從而達到完全本土化的地步。在這種情形下,我們就無法從音位組合規則來判斷哪些是外來層,哪些是土語層,也就是説第一種方法失效。如以下a和b兩組詞中的 ,我們無法用拼合規則或音位組合規則分别出哪個是英語土語層,哪個是外來層,因爲 在這兩組詞裏都是起首輔音,也都可以出現在o、a之前;從共時音系裏我們也找不出什麽新的音位,因爲 音位從古到今都有:a,cold,comb,call,corn,crane
b,cat,cock,cook,kitchen,camel
但是如果我們將兩組詞跟親屬語中的同源詞進行對照,就會發現有兩組不同的對應{k-,g-}和{k-,k-}(correspondence)。表2.09是這兩組詞在親屬語言裏的比較(據Lass 1997所提供的材料排列)
表2.09
表中的語言都屬於印歐語系,其中哥德語(Gothic),古冰島語(Old Icelandic),德語(German),英語(English)屬於日爾曼語族(Germanic languages),而希臘語(Greek),威爾斯語(Welsh),古教會斯拉夫語(Old Church Slavonic),通俗(Vulgar)拉丁語(Vulgar Latin),拉丁語(Latin)都不是屬於日爾曼語族的。根據格林姆定律(Grimm's Law),原始印歐語(Proto-Indo-European)的濁不送氣塞音(b,d,ǵ,gw)在日爾曼語族裏變爲相應的清不送氣塞音(p,t,ḱ,kw),而在其他非日爾曼語族裏,原始印歐語的這套濁不送氣塞音大多保留。所以根據格林姆定律,上述英語裏的a組的詞輔音是[k](日爾曼語族)跟[g](非日爾曼語族)的對應,是英語的土語層;b組的詞輔音是[k](日爾曼語族)跟[k](非日爾曼語族)的對應,顯然是外來借詞層。這也是規律優先於相似(regularity overrides similarity)的一個例子。這種方法是歷史語言學中慣用的剔除外來層分的方法,它是通過同源詞在親屬語裏的比較,發現有兩套規則,符合常規語音對應(systematical correspondences)規律的詞是土語層,符合非常規語音對應(asymmetrical correspondences)規律的詞是外來的借詞層。鑒别常規語音對應和非常規語音對應的方法是看基本詞彙中兩者的比率,一般來説在基本詞彙中常規對應的比率比非常規對應的大得多。由於比較語言學家所關心的是建立語系、構擬原始語言(Proto-language),所以他們對這種非常規的語音對應通常作爲例外(exception)而排除在歷時比較之外。層次研究關心的是要離析層次,而不是去追溯最早的原始形式,所以我們不妨借用這套方法來分層。對層次分析來説,常規語音對應和非常規語音對應應該是一視同仁,因爲它們都是層次差異的體現。下面我們把這套方法具體化,進一步對它做出解釋,使之能够跟漢語方言的層次研究相結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