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方言语音史研究与历史层次分析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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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音變的類型學研究

語言的類型研究其實從十九世紀初期包坡、洪堡特(Wilhelm Humboldt)就已經開始了,不過到了上世紀六十年代,類型學研究的範圍不僅僅是語言構詞形態的類型分類,而擴張到了語言的語法、語音、語義、構詞形態等各個方面;研究方法也從一般的歸類,到傾向性的統計。世界上的語言雖然千差萬别,變化多端,但是這種差異並不是無限的,變化也是有一定的趨向的,所以語言類型學關心的議題就是把這些差異分門别類,歸納出各差異間的内在關聯;總結出語言變化的趨向等。就音變的類型研究來説,從上世紀七十年代起有兩項成就是十分引人注目的:第一,對音變的分類、命名比以前更爲合理和科學了。第二,更多的研究注重音變的傾向性(tendency)、自然音變爲主導的標記性(markedness)特徵、藴含共性(implicational universals)特徵等。下面我們分别分析這兩種研究特點和取得的成果。

經過十九世紀、二十世紀前半葉的語言調查和研究,人們對語音的種類、音變的共性已經有了一定的瞭解,所以可以做進一步的歸類工作。從造成音變的動因來看,音變首先應分爲内動力音變(internally-motivated sound change)和外動力音變(externally-motivated sound change)。語言内動力音變再細分爲三小類:語音條件音變、音系結構條件音變、類比音變(Bartsch and Vennemann 1983)。外動力音變主要是語言接觸,或者其他社會因素激發的音變。從音變的結果來分類,可以把音變分成“强化音變”(fortition/strengthening)包括異化、增音等,和“弱化音變”(lenition/weakening)(弱化音變的小類將在下面介紹),以及既非强化也非弱化的這三大類。音變的命名不僅要考慮到發音生理學,聲學和感知,還要考慮到這些音變經常出現的位置。比如“强化音變”是指增强某個音段既有的語音特徵從而使得它在鄰近的音段裏凸顯;“弱化音變”則是縮短某音段各特徵間的距離,或縮短某音段跟鄰近音段語音特徵間的距離,以此來使得發音更爲容易(Donegan and Stampe1979)。這裏所説的語音特徵的凸顯、以及語音特徵距離的遠近不僅是從發音(articulation)的角度來稱説的,也是從感知(perception)角度來稱説的。弱化音變的過程可以分成若干不同的小類,包括同化(assimilation)、單元音化(monophthongization)、非音核化(denuclearization)、減弱(reduction)、脱落(deletion)等。圖5.01是輔音的弱化等級(weakening hierarchy):

圖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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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音的弱化(vowel reduction)也叫做央化,即周邊元音(peripheral vowel)趨向央元音。類型學研究同時也指出這些音變經常出現的位置。如强化音變可發生在很多地方,但是通常最容易强化的地方是一個音節的開頭,重讀音節等位置;而弱化最容易産生的地方是非重讀音節裏、音節尾、詞尾、句中等。

藴含共性是指一種語言裏兩個或多個語言參項之間的制約關係,其基本公式就是如果語言中有A,那往往也存在B。比如有鼻化元音的,往往有更多的口元音;有高元音的鼻化,往往也有低元音的鼻化,反之則不然;濁輔音有送氣不送氣對立的,往往清輔音也存在送氣不送氣對立,反之則不然。藴含共性的制約關係並不是絶對的,而是一種傾向性制約,但是從另外一方面來講,既然絶大多數語言有這種傾向性制約,反傾向性制約的例外就必須要有理由來解釋其特殊性。换句話説,如果没有理由充分的解釋,任何反傾向性制約的理論、推理、擬測等都有理由懷疑和否定。原始印歐語(Proto-Indo-European)的輔音系統構擬是藴含共性跟比較法衝突的一個典型例子。根據藴含共性,一個語言裏輔音的發聲類型(phonation types)而言,如果濁塞音有送氣不送氣對立,清塞音也應該有送氣不送氣對立,反之則不然。根據比較法構擬的原始印歐語塞音有三類:清不送氣、濁不送氣、濁送氣,其中雙唇濁塞音*b的例子非常罕見,這個音的構擬也非常勉强,見表5.01:

表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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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布遜指出,如果一個系統裏濁塞音有送氣不送氣的區别,而清塞音没有這種區别,從類型學來看這是不可能的(Jakobson 1958)。雙唇濁塞音的罕見也跟藴含共性相矛盾,因爲按照共時類型的統計分析,如果有舌根濁塞音,必定有雙唇濁塞音,反之則不然。後來甘克立兹(Thomas Gamkrelidze)和伊凡諾夫(Vyacheslav Ivanov)提出了喉音化理論(glottalic theory),認爲I類濁不送氣應該改爲擠喉音(ejective),擠喉音自然是清的,所以按照喉音化理論,原始印歐語的I、II、III類改爲(Gamkrelidz and Ivanov 1973),如表5.02:

表5.02

016-01

Ⅱ類、Ⅲ類中的濁塞音、清塞音都包括送氣不送氣兩種變體,這樣可以避免構擬音類與藴含共性的矛盾。不過這種構擬又引起了新的類型學方面的挑戰。第一,擠喉音是一種非常少見的音類,也就是説這類音是有標記的,在印歐語裏只見于東阿梅尼亞語(Eastern Armenian),有人認爲這種見於東阿梅尼亞的擠喉音是受鄰近非印歐語的滲透所致(Szemerényi 1989)。如果這樣,構擬擠喉音就失去了可證語言的基礎。第二,發擠喉音必須緊閉聲門,然後整個喉頭上升,産生聲門上高壓,高壓衝破口腔内某受阻點,從而産生擠喉音。所以聲門緊閉是産生擠喉音的關鍵。如果從印歐語的下位語言(subgrouging languages)來看,這類音要演變成濁塞音。聲門緊閉的擠喉音要演變成以後的濁塞音,從音理上來講有點困難。

標記又稱爲自然度(naturalness)或傾向度(preference),其基本的思想是音變x>y要被解釋爲y是無標記項(自然度高),而x是有標記項(自然度低),有標記或無標記是相對的,上述的音變公式裏,y被認爲無標記項是跟x相比較而言的,同理,x是有標記項也是跟y相比較而言的。標記説跟新語法學派的省力説非常相似,不過標記説來源於語言的比較統計,比如在世界語言裏b>p這種輔音清化的音變是常見的,所以是無標記,自然的音變;反過來,p>b輔音清變濁則是罕見的,那麽就是有標記的,不自然的音變。用客觀的統計來避免省力説主觀的窘境。在上述的喉音化理論裏I類换成了清音,就可以説明雙唇清塞音罕見的理由,因爲在類型學裏,濁塞音以舌根塞音最爲罕見,清塞音則以雙唇塞音最爲罕見(Maddieson 1984)。它們的相對標記自然度是:清音中雙唇塞音跟舌尖、舌根塞音相比是有標記項;濁音中舌根塞音跟舌尖、雙唇塞音相比是有標記的,所以清濁塞音的標記度按發音部位正好相反(有標記項用“—”表示):

姆萊爾和温納曼根據音節結構中的輔音强度層級(consonantal strength hierarchy)來標記音節間不同位置中輔音的可能音變(Murray and Vennemann 1983)。他們指出兩個音節前後結合,前一音節的輔音結尾傾向於弱輔音,後一音節的起首輔音則傾向于强輔音,所以Vr.tV是無標記的,Vt.rV是有標記的。

類型學研究的意義在於描寫和總結,通過總結音變的類型我們能知道哪些音變是常見的,哪些音變是罕見的,甚至是不可能發生的。不過用類型學來研究音變必須要注意下述幾點:

第一,類型學研究中的無標記/標記來説明音變的的趨勢並不能代替音變解釋的研究。真正的音變激發必須以語音爲基礎(phonetic basis of sound change),而音變的擴散和傳播的研究必須結合變異理論。

第二,類型學中的無標記/標記只是一個趨勢的表述,並非是絶對的“有/無”的區别,所以當類型學跟用比較法構擬的結果産生不可調解的矛盾時,比如上述的喉音化理論,怎麽樣去平衡兩者的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