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床
床,是梦开始的地方,也是梦结束的地方。那些在床上安睡过的人,是时间的使者。使者抱着一卷草席而来。他是我们远古的祖先,也是我们未来的祖先。
草席是床的盆地。卖草席的人,用一根圆木棍,挑着草席进村了。草席卷成圆筒柱,用棕叶绑着两头,一卷一卷地被一根褐色棕绳捆起来。晌午,传来深巷子里的吆喝声:“鄱阳湖的草,床上的宝。卖草席啦,草席,草席,三年不脱线,五年不断草,十年不烂席。”吆喝声,巷子里的人熟悉。
我在孟夏出生。接生婆跨进房门,我已经落地了。家里常年断粮,母亲缺奶,另一位母亲让我活了下来。奶娘叫梅花。作为乡村的孩子,我可能是最少睡在母亲身边的人。
我出生的那张床,一直由父母睡着。母亲在这张床上,生了九个孩子,我是第六个。
十岁后,我和两个哥哥,睡到阁楼上。那是一张宽大的平板床,可以睡四个人。
有一张自己的床,是一种奢想。但我很快就有了,大姐夫忙活了四天,一张高低床就打好了。床板是旧门板拼接的。
床是一艘古老的客舟,在一条叫时间的河流上,顺水漂流。麻布蚊帐是它张起的帆。
蚊帐是我祖母纺织的。古老的织布机,和我的祖母,在燥热的初秋,带来了古老的歌谣、疲惫的歌谣。
“你以后要讨一个脾气好的人,做你老婆。我要看到你生了儿子,我才会走。”我还是十多岁的时候,我祖母便给我说这些话。祖母终究没看到我娶妻生子。
依照饶北河流域的习俗,在村口的丁字路口,祖母的衣物、蚊帐、草席、草席下的稻草,和草纸一起烧。祖父一直抱着草席,舍不得扔下火堆。两年后,他也走了。床空空的,挂着的蚊帐落满了灰尘。
月初,我回枫林看望父母,住了一夜。我把屋子里的床铺,一张一张地收拾整理。一共八张。母亲听到了响动,起身上楼,说,被子都晒好了,不会发霉,你现在收拾,又没人来住。送母亲下楼,我又一个人喝茶,发呆,直至天亮。望着床,我又想起祖父祖母。我们从一张床,来到了这个世界,又从一张床离开这个世界,到另一张阴湿的眠床,安睡,腐烂,肉骨不剩。